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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空]回望“抒情年代”
作者:吴小龙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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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说来,“抒情年代”这样的字眼,能够让我们联想到的应该是无忧无虑、幸福但是不免有点浅薄的时代。你很难把这个字眼与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残酷而无休止的阶级斗争、乃至于席卷全国的动荡和武斗联系在一起,更难把它与上山下乡以及那穷乡僻壤的艰困生活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把这些东西叫作抒情年代,人们一定会把这当作一种反讽、挖苦,当作黑色幽默吧?然而,那却是真实,是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现实”。那年头还确实是一个“抒情”年代,举国在抒情,人人在抒情,其中既有虚幻也有真实,既有环球革命的理想也有个人生活的追求,既有痴迷和故作姿态,也有清醒和执着……大家在抒情所激起的热切中走向灾难,又在抒情的悲悯中自我安慰,在抒情性的严肃的浪漫中寻找出路。
       潘婧的书写的就是这一段:在革命的狂热退潮、献身的理想幻灭之际出现的、成为那一代年轻人赖以生存下去的支点的“抒情”——那个时代的革命罗曼蒂克哪怕在它的“理想”破灭的时候,也还是遁人抒情。生活的场景在华北平原的一个水乡、一个小岛渔村展开。而一个被命运抛到这儿的城市姑娘,对自己的命运困厄之地的感受和记忆竟也是如此的抒情:“那个被笼罩在绿树中的村庄坐落在华北平原的美丽的湖泊中。我永远记得那里的清晨和黄昏,早霞和晚霞热烈而宁静,像燃烧的冰,把湖水染成点着碎金的景泰蓝;有时阴天,黑云沉重的快要落下来;大雨把整个世界融为辽阔的灰色,水,天,岸和远处的芦苇荡被夺去了色彩。笼罩我们青年时代的是灰色的天空。但是青春不会有真正的绝望。朦胧诗就产生于那个浪漫的湖泊,产生于湖边默默无语的夜晚,天与水融为一片浑厚的空间,像创世纪的洪荒;璀璨的星空静寂得令人恐怖。”这是不是太罗曼蒂克了?这种情感恐怕大大的不合那位送他们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伟人的初衷吧?无疑,他们从农村这个环境所得到的一切,都与伟人的期待毫不相干。对于一个人来说,能记住那“寂静得令人恐怖”的“璀璨的星空”,也许就是一生最宝贵的财富——从来只生活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建筑中的人绝不会有这种体验,没有理想主义作底色的心灵,在穷山恶水间也不可能产生这样的体验。那一代人的经历使他们能够得以这样接触自然、感触自然,并在人生的困顿所激发出的生命力和顽强思索与追寻中贴近自然,与大自然产生一种心灵的交汇,并通过它而直面上苍;或许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某种精神力量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注入灵魂,使人再生。我曾猜测,每一代人,可能都固执地保存了一些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走下去:或者是步步趋潮的“现实感”,或者是大而无当的革命“理想”,或者是一往不谏的浪漫情愫,或者是别无旁骛的追求自我价值……也许,这中间浪漫情愫最值得玩味?
       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孕育出了一个后来在当代中国诗坛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的诗派。当然,我们关注的焦点并不在这里。我们更关注的是这一代人在命运面前的挣扎。借助大自然所给予人的力量,他们在绝望中形成了自信,在挣扎中感受到美好,在孤独冷漠中体味着温暖和深情……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悖谬,但,它存在过。而且以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代人,这是一代在现实中极为匮乏可怜、而在精神上却用残损的翅翼奋力高翔的人——其心智、情怀直接上承俄罗斯。你看这里的描述:“淡青色的冰面上,弥漫着一层灰色的薄雾,在寂寞的寒冷中,天空也仿佛凝冻了,在天与冰的遥远的汇合处,是一轮悲壮的红日。”“青灰色的冰原,殷红的落日,金黄的芦苇垛,弥漫于天地之间的薄雾,这是我对冬天的湖的记忆。……那时我们喜欢唱的歌是《三套车》,这使我们意识到内心的隐隐的凄凉;冰、雪、严寒,令人联想到旧俄罗斯的广阔的忧郁……”——我怀疑,这是当时的真正感觉,还是已经被俄罗斯化了的记忆?
       对于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或者与它有着不解的精神联系的一代人,我想,书中所涉及的两个生活场景或许最能引起他们的回忆与思考。那就是上山下乡和文学沙龙。不知现在年轻的都市白领们会不会把当年的上山下乡想象成一种“苦休闲”。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理解那场“运动”所包含的惊人的浪漫幻想和同样惊人的残酷与卑俗。如今看来,那当然是一场悲剧。它只是那位伟人面对着自己为了权争而掀起的滔天巨浪所冲毁的社会秩序时,不得不采取的一个无奈的权宜之计。其中似乎有着他对于自己青年时代的农村运动经历的执迷,却没有任何抒情性可言。但是,“抒情年代”的年轻人还是“带着书,带着相似的梦想”去了。当那个时代的城市,以政治话语的压抑——而不像如今,是商业气息的喧嚣——令年轻的心灵无法忍受的时候,不少青年是把去农村看作一种解脱和解放。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在那个年龄,生命对于环境的困苦还有相当的承受力,对精神世界、对思想自由的渴求还是一种强烈而单纯的冲动,于是他们能把目光投向农村,当他们“带着书,带着相似的梦想”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个“广阔天地”时,对艰苦生活的思想准备(似乎其中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不无做作的期待)和对田园诗的憧憬奇特地混搅在一起,而最终,他们却无一不是从那儿逃离。从《蹉跎岁月》到《大林莽》,从《今夜有暴风雪》到《南方的岸》,我们看到过他们对“逃离”前后的生活经历的记载。可以说,无一例外,那上山下乡中的生活,那广袤辽阔而又荒僻贫困的农村地区的经历,都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回首和难以忘怀的深情。无论是白洋淀还是“大青湖”,是戈壁滩还是大草原……永远会有一些人,一旦提起某些地名,与那个时代相连的一切情感和情怀都油然复生:憧憬和向往、痛苦和绝望、自信和悲哀、浪漫和消沉……《抒情年代》回避了那宏大的历史场景,而把落笔处放在了个人的心理成长和精神发展史上,或许,正是这对于“个人”——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才有更值得深玩的意味?
       还有另外一个场景:文学沙龙。“沙龙”当然不是“文革”的专利,而“文革”中的沙龙却有它的奇特性。“‘文革’是乱世,动乱造成了空隙,就在这些窄缝一般的空隙中,形成了一下不再与政治或政权有关的小社会,那时我们称之为‘圈子’。”这“圈子”是一种变态的“沙龙”,它的气氛,与其说像是正常年代中文学圈内高谈阔论的聚会,不如说更像是沙皇专制下青年知识分子的地下活动。现在已经很难设想在那疯狂而专制的年代竟然能够有那么“自由”的聚会。自由确实产生于秩序的废墟之中——当然这种“自由”的头上也始终高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沙龙的参与者们随时都会有灭顶之灾;也很难设想革命话语泛滥成灾的岁月里会有那么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其实都只是为了填补那有形无形的闲暇时光。一些从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思考者就从这里起步,一些所谓“民间思想群落”(有的论者把他们称为“68年人”)就在这里形成。时过境迁,尽管他们之中有的依然宣称着“坚守”,但更多的则已经灰飞烟灭。潘婧似乎带着一点不屑提到,“如今的研究者在描述当年的‘地下文学’的时候,考据一般地说到几个著名的文学‘沙龙’,我已经不能确证他们的存在。当年随意的聚会,夹杂着平庸的龃龉与琐碎,如今已成为一本正经的历史。历史或许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中形成。”当
       现实还未成为历史时,人们看到的常常是亲历者所纠缠和身陷其中的“平庸的龃龉与琐碎”,而当它进人历史之后,这琐碎的一切就隐退了,朦胧中的一切就带上了光环,以致于能够让亲历者重新瞥见它们时都感到惊异和欣喜。“文革”发动者那一代人的辉煌历史不就是这么形成的吗?而朦胧诗这一代人,由于最终未能占领主流话语的阵地,所以其经历就介乎两者之间:已非“经历”,却未成为神圣化的“历史”;而未进入“历史”的“经历”,是注定要与它的种种琐碎一起湮灭的。于是,“拯救写作”就成为一种切望。
       但是无论如何,抒情年代逝去了,那一页翻过去了。一本小说,充其量,只是炽燃的心火留下的一堆灰烬。“当那些影子从幽暗的角落中走出来,在记忆与想象的光芒下,他们已不再是原来的容貌,他们具有自己的独立的意志,与他们的原型脱离。”那一代人的青春容貌和那一代人的历史形象,现在已经模糊走形,他们的追求和“业绩”——如果那几乎已经了无痕迹的荒诞往事可以算是“业绩”的话——已经留给了历史,如何解读、评价,就是历史和后人的事了。的的确确,这段往事和它的所有主人公,都已离我们而去。然而它却意绪依依地留在许多人的心底,使他们不断回顾,不断“寻寻觅觅”地在探索追踪。本来,与青年时代紧紧相连的那一切,无论怎样贫瘠和荒凉,都应该是无尽的思想资源。然而,也正因为它太过于贫瘠荒凉,它最终没有能成为思想资源。它是思想探索的出发点,然而,也和这思想探索一起失落。如果一代人在生命中最可珍惜的一段——而且也无疑对其一生影响深远、弥足珍惜的一段,能够如此灰飞烟灭,如果,此中的过来人三十年后只能在物欲的追逐和沉湎之余,以回首这段历史作为自己那惨白精神世界的点缀,如果他们在这种回望中再没有任何真诚、悲情、神圣感的存留——甚至不如他们那造成了罪孽的前人回顾历史时尚有“圣迹”可怀的豪迈,那真是太大的悲哀不幸!作者这样提到了一位以一种极端的精神状态抗拒这种命运的人——食指:“后来,他正是以他的悲凉的命运在喧嚣的商业社会中成为一个不相和谐的启示。”岂止是他,那一代人的诗,那一代诗意追求的人,都已然被这“喧嚣的商业社会”淘汰出局,成为遥远的余响,成为无用的启示。这是一段充满大气和豪情的大历史留下的悲凉:几乎可以掀起一个狂飚突进运动的热情和热血、苦难和挣扎、绝望和追求,在爆发出几声压抑的呐喊之后就消失了,消逝在笙歌曼舞和灯红酒绿之中,消逝在后人疑惑的眼神和不屑的嗤笑中。“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这是谁的罪过?
       于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是,对于民族来说,那种虚幻的抒情或者激情在贫困和富裕面前都无法守持自己;而对于少数探索者来说,在寻到更厚实的思想资源之前,其思想、艺术的花果也都苍白苦涩。但,那毕竟是他们的抒情年华。因此它动人,令人怀想,尤其是在商品经济的丑陋现实泯灭了所有的理想主义诗情探索和抒情真挚之后。当然,我们恐怕不好用矫情或者煽情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别的时代,但是回望那个年代,我们恐怕只好说,它确实有着太多的、过分的“抒情”。
       (《抒情年代》,潘婧著,作家出版社2002年4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