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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为什么要深度农村调查
作者:贺雪峰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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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门研究乡村水利的罗兴佐博士与陈柏峰从荆门农村调查归来,谈到荆门农村灰社会化的问题。我很有些诧异,因为荆门是我的家乡,我就生长在罗兴佐他们调查的一个村庄,并且每年数次回去调研,却次次忽视了这些我其实在读小学初中时即常常耳闻的问题。
       当然,这不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对生活了十多年且长期调研和进行乡村建设实验的家乡的不了解,甚至感到是越来越不了解了。也因此,每年数次回乡调查,每次都有新的感受与体验,这些新的感受与体验,使我越来越没有把握过去对家乡概括的准确性。我是因为愚拙而只看到了家乡的一面?我是家乡的自己人,反而更看不清?或者农村本身就是极端复杂的,生活先于理论,经验先于概括,我们头脑中有着太多先验的想法,而无法看清楚社会的本来面目?徐晓军将当前中国农村研究界相当部分学者以自己家乡或插过队的农村作为调查基地的现象,叫作“家乡社会学”,那么,是否这些家乡社会学家们都与我一样困惑?或者没有我困惑,原因不是他们比我聪明,而是他们在概括调查所获资料后,却没有如我一样再次返回家乡?没有从另一个侧面来检验自己的概括?
       作为一个学者,头脑中一定有各种范式,各种理念和各种“应该”的想象,到农村调查,就往往会忽视社会各个方面的内在联系,而将现象纳人到自己的想象之中。这样就会用调查者头脑中的理论逻辑来切割现实本身的逻辑,这样的调查不能获得关于农村社会的真知识,而是在强化调查者头脑中已有的知识,这样的农村调查不是真正的调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人类学家建议,调查者在进入调查现场之后,要让自己无知,而进人事实本身的逻辑中去,而且,调查者要有长期的小社区生活经验,熟悉调查社会的各种关系人等,让自己成为社区的一分子,只有这样,才可以知道所调查社区的真实逻辑。人类学还要求研究者选择一个异文化社区来做深入调查,这样才可以体验到不同文化之差异,从而真正理解调查的异文化社区,又反观反思自己的文化。
       家乡社会学的麻烦在于缺乏比较,自以为熟悉,而不自觉;自以为确知,而不奇怪。因此,家乡社会学一定要进行比较研究,不只是在自己家乡进行社会学调查,而且要与其他地区进行比较。有比较才有鉴别,才知道农村之间的差异,才会奇怪,才会反思,才会将常识变成知识研究的对象。不过,以家乡社会学为基础做比较调查,仍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对家乡的全方位了解及自以为了解,很容易将比较调查农村的特殊性凸显出来,而没有意识到,比较调查的农村与家乡农村事实上相差不多。在家乡社会学对面的比较农村,是一幅异常的被家乡社会学所凸出(或定义)的特异图像,不仅比较调查的农村不是真实的,而且家乡社会学本身也是建构起来的。
       中国人类学尤其是所谓汉人类学的一大弊病是缺少比较的视野,这种比较,往往是以一个家乡社会学(一个人类学家长期调查熟悉的小社区,也构成类似家乡)来与各种文本进行比较,无论这些文本是国际还是国内的,都是另一些人类学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也正好构成了家乡人类学(借用一下)建构自己作品和想象的基础,这样建构出来的想象,已经远非事实本身的逻辑。其后果往往是,看起来构成不同社会根本差异的那些行动逻辑,只是在不同场所,不同时机,或不同约束条件下,同一种行动逻辑的不同表达。我们看起来构成不同社会根本差异的那些东西,只是一些表面现象,我们没有抓住社会本身的深层逻辑,甚至没有在此方面着手。因此,不是以家乡人类学与文本对比,而是有更多不同的经验研究,就变得十分重要。
       人类学是一门严谨的学问,有自己严格的方法,这些方法克服了以上所说大部分难题。但在当前中国农村研究中,这个严重的现象,甚至很少被人意识到。即使以不同农村的比较研究来建立对农村事实的认识,我们也是通过差异来建构这种认识,并因此忽视了农村本身运作逻辑的问题。我们以为把握了农村社会的要害,其实看到的东西无关痛痒。
       不仅存在认识的问题,而且存在表述的问题。我与申端锋讨论过荆门农村的灰社会问题,我讲了一些灰社会的例子,申端锋说,这类事情在山东农村不大可能发生。原因很简单,山东农村存在强有力的小亲族,个别地痞若想通过灰色手段来榨取村民的利益,村民会组织起来反抗。但荆门农村,农民非常分散,一个不要脸又不怕死的地痞,就可以明抢暗偷,在村中作恶,危害一方乡邻。也因此,荆门农村“两劳”释放人员都成了人见人怕的“狠人”,并从中获取收益。申端锋听到我描述的荆门地痞和狠人做的坏事,说没有想到荆门农村如此黑暗。但事实上,尽管荆门农村有这些地痞、狠人在做坏事,但并非已暗五天日,荆门农民也并非就生活在黑恶势力的水深火热之中。问题是,申端锋从我的叙述中,自然而然产生了荆门农民的生命安全朝不保夕的印象。这当然不是荆门农村的真实情况。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以为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印象,又想起到香港访问时,一个很少到大陆农村的香港学者以为大陆农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以至于到农村一走,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对香港学者讲,我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农村调研,从来没有遇到他所想象的农村,他并不相信。我还想起《中国农民调查》叙事中存在的有意无意的误导。简单地说,即使我可以真实客观地将荆门农村的灰社会描写出来,由于读者头脑中的知识预期并不真实、客观,这样的客观文字,在缺少足够背景知识的情况下,就会被引申发挥,将一个虚构的农村呈现在读者的头脑中。而如果读者恰是政府官员,要制定农村政策,那么,依据这种被他自己虚构的农村来制定出的政策,又如何能够合于农村社会真实的逻辑,又如何能够真正解决农村的问题?且还不说不同农村的区域差异。
       农村是复杂的,这种复杂尤其是面对着我们这些被学科武装起来的所谓学者,就更加隐秘。问题是,我们这些有了一些学科知识的所谓学者却又自信,以为可以将农村分割开来进行研究与表述,而缺少对这种研究与表述的反省。农村本身的完整结构和内在逻辑,被我们这些学者分割开来,纳入到自己的分析框架中。在这个分析框架中,农村本身被切割为诸多碎片,自己不再能够说话,而我们接受了足够多已有的自由主义的、保守主义的、左派的、右派的话语和理念的学者,就可以从无灵魂的农村材料中任意选取自己需要的材料。我们因此可以用这些材料论证我们愿意讨论的任何东西。农村调查资料成了理念的装饰品,实证研究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手法。
       学者若只是做做学问,其虚假的、存在问题的农村实证研究的危害还不会太大。更大的危害是从事实证研究的学者可能会误导政策(及误导社会)。那些制定农村政策的政府官员,也往往以为自己曾有过农村工作经验(挂职当过三年副市长),在农村呆过(当过知青),或就是农村出生的,而格外自信自己对农村的了解,也因此格外相信制定的政策合于农村实际。这真是天大的误解。不说农村本身的区域性差异,就是一个深入调查过的农村,也会有着多种面相,没有对农村多种面相的全方位了解,不将农村作为一个逻辑整体来把握,那些影响农村政策制定的学者,更不用说那些自以为是的农村政策官员,就会犯下大错。李昌平不久前与我谈到北京影响政策的学者及制定农村政策的官员,很有些担忧他们对农村的不了解,焦虑于他们制定农村政策时的想当然。李昌平有过长期农村工作的经验,近年又在上面跑过,应该说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真正了解农村并不容易,以为只要到农村一走,就可以为农村政策开出药方,是当前农村研究领域中存在的严重弊病。如何深入地长期地进入到农村实践中,如何将农村本身作为一个实践的整体,来寻求其中的逻辑,并不断地允许再批评和再表述,不断地发现过去研究中的不足,从而一步一步推进对农村的认识,这不仅是建立中国本土的社会科学的基础,而且于有9亿农民的中国的发展有重大意义。也许,完全地理解和表述农村(哪怕是一个村庄)是不可能的,因为凡是表述出来的真实,都是不同于真实的建构。但是,在今天的中国农村研究中,尤其是政策研究中,我们理解和表述出来的中国农村,离真实实在太远,且被学科与理念分割太多,这样的农村研究会误导政策,会损害农民,会影响中国的未来发展。我们这些做农村研究的人,意识到理解与表述农村的难题,会有助于我们以谦虚的心态,防止过强的理念妨碍我们对农村真实的认识。让我们不自信,让我们来说我们不了解农村,来说我们对农村的一知半解,来发现自己对农村的无知。从而,让我们来做深度农村调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