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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达尔文晚年忏悔了吗
作者:方舟子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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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在《圣经·申命记》中,也告诫人们“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但现代的一些传教士却不惜捏造与歪曲事实,制造出进化论之父达尔文晚年幡然悔悟并皈依基督教的神话。
       我与伪科学的恩怨可以追溯到1994年的某一天。当时互联网上第一个中文论坛——一个缩写为ACT的新闻组正处于黄金时代,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在那里张贴文章。ACT在当时吸引了几万名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中国留学生阅读,基督教传教土自然不会放过这块宣传阵地,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传教文章。我和大多数ACT读者一样,对这种传教文章一概跳过不读。但是那一天,有人贴了署名“微言”著的《科学与信仰》一书,我还以为是有关科学哲学的著作,打开一看,才知道也是在传教。但是该书开头的一段话已让我感到刺眼:“达尔文早年极力倡导进化论而被奉为进化论的开山师,但他晚年却幡然悔悟而成为热心的基督徒,并对自己似是而非的进化学说深感愧悔。”由于专业和个人兴趣的缘故,我对达尔文的生平和思想相当熟悉。看到现代生物学之父被如此污蔑,我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从此开始了我和伪科学、特别是神创论的交锋。
       我当时就已列举证据证明所谓达尔文晚年放弃进化论改信基督教的说法是个谎言,并开始逐条批驳微言在书中对进化论的其他攻击。我的批驳被人转交给微言(他是住在洛杉矶的一名华人传教士,并不上网),在答复我的责难中,微言虽然不承认错误,声称对达尔文忏悔一事他将深入查证,但为了表示他“虚怀若谷,自重重人”,已决定立即将这段话删去。后者也是个谎言。在以后的《科学与信仰》一书的版本中(包括该书以《一位医学科学家所亲眼看见的上帝》为名刊于《燕京神学院院刊》1995年第二期),以及目前被各个华人基督教网站收录的电子版本中,这段话仍然一字不改地保留着。在基督教宣传品中,这个谎言仍然反复出现。例如广州传教士林某撰写的《圣经与科学》一书,据说在国内基督徒中颇有影响,书中即把达尔文列为“基督徒科学家”,绘声绘色地说:
       “他是英国人,是进化论的鼻祖。但当他临终前,他对一位牧师说:‘我愿意收回我一生的学说。’牧师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了,因为现在从小学生到大学生都知道你的那套理论了。’后来他对牧师说:‘那就请你为我祷告神,求神赦免我的罪。’于是牧师为他祷告。他接受基督才去世的。达尔文有名的《物种起源》英文本结尾有这样的话:‘生命是奇妙伟大的,这是造物主最初给了一个或几个动物的生命。’达尔文的学生们,你们的老师已经接受了基督,可是你们还要唱他所要收回的呢!在他的自传里,有这样的话:‘我认为原始生命,始于创造的神。“若没有一个至极的原因,宇宙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一生未作过无神论,反对神的存在。’最后他承认进化论只是他年轻时期的一种幻想。”
       所有这一切,包括“达尔文的自传”的话,全都是捏造出来的。达尔文在其自传中如何评价基督教,我们在后面会具体谈到。有一个海外宗教组织福音证主协会“针对中国国内外信徒及慕道者”出版、散发了大量的宣传品,其中也有一篇“达氏最后信神”,说得更是煞有介事:
       “达尔文氏因为要找一种动物是在人猴之间,用以证其学说,故在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乘猎犬号轮船,环游世界,探寻此种动物。事后报告经过地方,以纽西兰为最黑暗;该地人民无衣无鞋,树上筑巢居住,杀婴献祭,拜偶像,不顾妇女之血战、欺诈、纵饮、淫乱等等恶习不胜枚举。达氏申言这类民族,尚须进化二千年,才能如现在人的样子。但他二次再经该处,因基督教已传入,竟然迥乎不同了。人们已经建屋居住,并且装窗,也能种田植树,恶习大除。达氏到此不能不赞基督之大能!自惭所创学说幼稚错误。遂出一大批金钱,买了许多《圣经》分送各处土人,到此他说:‘我承认原始的生命始于造物的神,若没有一个至极的原因,宇宙就不能存在。’(见达尔文自传)霍浦夫人与达尔文先生一次晤谈纪要。她说:达氏晚年经常卧病在床,见他穿着紫色睡衣,床头放些枕头,支持身体;手中拿着《圣经》,手指不停的痉挛,忧戚满面地说:‘我过去是个思想无组织结构的孩子,想不到我的思想,竟是如野火蔓延,获得多人信仰,感到惊奇。’他歇了口气,又谈一些‘神的圣洁’,‘《圣经》的伟大’。又说:‘在我别墅附近,将近住了三十个人,极需你去为着他们讲解《圣经》。明天下午我会聚集家仆、房客、邻居在那儿。’手指窗外一座屋子,‘你愿否与他们交谈?’我问他说:‘谈些什么问题?’他说:‘基督耶稣,还有他的救赎,这不是最好的话题吗?’当他讲述这些话时,脸上充满光彩。我更不能忘记,他那附带一句话:‘假若你明天下午三点举行的话,我会打开这扇窗子,同时你可知道,我在与你一同唱赞美诗呢!”’
       其中所引的“达尔文自传”的记载,也是捏造的。达尔文在随贝格尔号环球航行时,还是个正统的基督徒,是在航行中所观察到的事实才使他开始思考生物进化的问题。1836年10月2日他完成环球航行回到英国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英国,不可能在创建了进化论(以1859年发表《物种起源》为标志)之后又去新西兰“赞基督之大能!自惭所创学说幼稚错误”。这份宣传品提到“霍浦夫人与达尔文先生一次晤谈纪要”(对谈话内容翻译得不甚准确,不过基本意思是符合原文的),这的确是有关达尔文晚年(或临终)忏悔的谎言的全部依据。这位霍浦夫人是何许人呢?
       此人原名伊丽莎白·科腾,于1842年出生于大洋洲的塔斯马尼亚岛,嫁给英国海军元帅詹姆斯·霍浦爵士,因此获得“夫人”头衔。她在1913年移民美国,1922年死于英国。霍浦夫人是一位狂热的传教士,热衷于社会活动(特别是反对酗酒运动)。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次布道中,她讲了达尔文向她忏悔的故事。基督教教会对此如获至宝,请她撰文发表。这篇她与达尔文的“晤谈纪要”,于1915年发表于美国的一份基督教刊物上,此时距达尔文逝世(1882年)已有33年之久。不过在此之前,霍浦夫人就已经在向人叙说达尔文临终向她忏悔。这个谣言,在达尔文逝世后不久就已出现。在1887年2月8日达尔文的儿子弗兰西斯在给托马斯·赫胥黎的信中就指出,所谓达尔文临终时放弃进化论的说法是“假的,没有任何根据”。在霍浦夫人的文章发表后,弗兰西斯在1918年5月28目的信中进一步指出:“霍浦夫人对我父亲的宗教观的说法是非常不真实的。我已经公开指责她捏造事实,但没有看到任何答复。”在1922年,达尔文的女儿亨里雅塔为此给伦敦一份基督教周刊去信声明:
       “在我的父亲临终前,我守在他的身旁。在他重病不治时,或在他得其他病时,霍浦夫人都不在。我相信我的父亲从未见过她,她对我
       的父亲的思想、信仰没有任何的影响。他对他的任何科学观点,不论是当时的还是早些时候的,从未反悔过。我们认为有关他忏悔的故事是在美国编造出来的。整个故事纯属无稽之谈。”
       达尔文的子女都否认霍浦夫人见过达尔文。在所有有关达尔文的史料中,都没有达尔文见过或认识霍浦夫人的记录。例如,在达尔文以及达尔文亲属的信函中,从来没有提及霍浦夫人。霍浦夫人在文章中对达尔文及其住宅的描述,有的相当准确(比如达尔文睡衣的样式),表明她似乎曾在达尔文家中见过达尔文。但有的又非常不准确,比如她说达尔文对她说:“我在花园中有一座夏季别墅,能容纳大约三十人。”而实际上,达尔文的那座别墅很小,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她说达尔文说他发表进化论时是个“没有成熟念头的年轻人”,而事实上达尔文为创建进化论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收集证据,在《物种起源》发表时他已50岁。她说在她见达尔文时,达尔文已卧床不起几个月,而实际上达尔文从来没有卧床不起这么长时间。达尔文逝世于1882年4月19日,是春天,霍浦夫人声称她是在“一个明媚的秋天的下午”见的达尔文,最迟只能是前一年的秋天,而在那之前达尔文一直有每天下午去沙径散步的习惯,从未卧床不起。他的散步习惯一直坚持到3月7日。在逝世前的最后一个月,达尔文也没有停止工作。在逝世前一天,他还在替弗兰西斯做实验记录。
       达尔文临终前只有夫人爱玛和子女在场,他的临终遗言是对爱玛说:“告诉我所有的孩子们记住他们对我总是那么的好。”“我一点也不怕死。”他对进化论和不信神的立场,至死没有改变过。在临死前两个月,他写过三封信,在三封信中都重申了其进化论观点。在达尔文的生命的最后一个秋天,1881年9月28日,他在家中接待了两位著名的无神论者。在谈话中,达尔文认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基督教。但他不同意他们向大众宣传无神论的做法,认为不信神的立场只适合于有教养的人,而让普通大众接受的时机还不成熟。他并提到,即使是他,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思考,一直到40岁时(主要因为女儿安妮的夭折)才彻底抛弃了基督教。对这次会面和谈话的内容有非常可靠的历史记录。谁能相信就在同一时间,达尔文突然向一位传教士忏悔?
       达尔文不信神、反对基督教的立场还有他晚年亲笔写下的文章为证。他的自传主要写于1876年,但是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在做修改。这个自传是给其子女看的,并没有打算发表,其中不仅介绍了他的进化论观点,为自己在这方面所
       达尔文每天散步的地方——沙径做的贡献感到自豪,而且非常坦率地、猛烈地抨击基督教,以致在其死后(1887年)发表时,在夫人爱玛(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的要求下做了大量的删节,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得以完整地出版。达尔文在自传中,用专门一章阐述自己的信仰,批驳了各种有关上帝存在的证据,认为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上帝存在,并介绍了自己唾弃基督教的经过:
       “当我在贝格尔号船上的时候,我是非常正统的,我记得当我引用《圣经》作为道德的某个方面的不能辩驳的权威时,还受到了几名军官(虽然他们自己也非常正统)发自内心的嘲笑。我想是因为这种争辩方法的新奇使他们觉得有趣。但是,从《旧约》那套显然是虚假的世界历史,比如通天塔、彩虹是一种信号,诸如此类,从它让上帝具有一名仇恨深重的暴君的感情,我越来越认识到,《旧约》并不比印度教的圣书或任何一个野蛮人的信仰更值得信赖。这个问题在我的心中逐渐升起,并且驱逐不去——我们是否可以相信这一点,如果上帝向印度人启示的话,对他的信仰是否就要跟对毗湿奴、湿婆等等的信仰联系在一起,就像基督教的信仰是跟《旧约》联系在一起的?这在我看来是绝对不可信的。
       需要有最明显的证据,才能使任何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相信那些支持基督教的奇迹。而我们越是认识自然界的固定法则,奇迹就变得越不可信。而那时候的人是如此无知和轻信,到了我们几乎难以理解的程度。而福音书无法被证明是在事件发生的同时写成的。而它们在许多重要的细节上都互不相同,这些细节太重要了,在我看来必须承认是出于不可靠的目击者。由于以上列举的这些反省——我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新鲜或有价值才提出的,而是因为它们影响到了我——我逐渐地不再相信基督教是神启的。有许多虚假的宗教已经像野火般地传布到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这个事实对我也是重要的。《新约》的道德观看上去很美丽,但很难否认,它的完美是部分地依赖于那些我们现在视为象征和寓言的解释。
       但我在当时还是不愿放弃我的信仰——我很确信这一点,因为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经常做这样的白日梦,在庞贝城或其他地方发现古罗马名流的通信或手稿,以最惊人的方式证实福音书所述的都是事实。但我发现,即使是凭借我无边的想象力,也越来越难以捏造出足够的证据让我信服。这样,怀疑以一种很慢的速率在我的心中滋长着,但最后还是完成了。速率是那样的慢,以至我没有感到有什么苦恼,而且此后我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我的结论是正确的。真的,我很难明白人们怎么能够希望基督教是真实的,因为果真如此的话,其经文以明明白白的语言表示了,凡是不信仰基督的人们,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兄弟以及几乎一切我的最好的朋友,都要永世受到惩罚。
       “这真是一种可咒诅的教义。”
       达尔文明明白白地宣布“此后我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我的结论是正确的”,基督教传教士却偏偏要造谣他晚年忏悔,而唯一的依据就是一位狂热传教士的证词。达尔文夫人爱玛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如果达尔文接受基督教,最高兴的应该是她了,达尔文为什么不向她忏悔?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自己“改邪归正”了?可见这个证词于情于理都是完全不能成立的,最坏的可能是霍浦夫人根本没有见过达尔文,而凭空捏造晤谈纪要;最好的可能是她曾经在达尔文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见过达尔文,或许达尔文出于礼貌讲过称赞她救助穷人的社会工作的话,或许达尔文还对打着他的名义鼓吹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表示了不满,于是她便自欺欺人地编造出了达尔文抛弃进化论、改信基督教的故事。基督教传教士坚信这一孤证的唯一理由是霍浦夫人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不会做假见证。但是我们知道虔诚的基督徒会做假见证,特别是在传教时更是谎话连篇,以前我提到的里程是如此,前面提到的微言、林某也是如此。他们的上帝也许不介意其信徒为他做假见证,但是他们的确做了假见证。
       传教士编造达尔文忏悔的谣言的目的是为了说明进化论不成立。一个科学理论是否成立,只看支持它的证据是否确凿。即使达尔文后来反悔,也不能抹杀支持进化论的无数证据。因此我们戳穿这个谣言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证明进化
       论的正确,而是为了维护一位伟大科学家的声誉。被基督教传教士造谣中伤的大科学家并不止达尔文一人,另一位常见的受害者是爱因斯坦。林某在《圣经与科学》一书也把爱因斯坦列为“基督徒科学家”,微言在《科学与信仰》一书中也如此声称:
       “在牛顿之后因创立相对论而对现代物理学作出划时代贡献的爱因斯坦也是信神的,他说:‘无限高超的神在我们微弱心智所能觉察的琐细小事上显示他的存在,我对之心悦诚服。我的信仰由此构成。在我心灵深处,确信有个超越的智能彰显在不可思议的宇宙中,这构成我们对神的信念。’牛顿、爱因斯坦是科学界的泰斗,是光耀千秋的巨星,他们在科学上的造诣和成就,以及对科学发展的贡献,迄今无人能望其项背。但科学并没有使他们背离神,而是加深了他们对神的崇敬。对比以上这些光辉的范例,令人深感惊讶的是,为什么居然还会有那么多人轻率地以科学为口实去否定神的存在。如果科学与神的存在果真是水火不容那么首先否定对神的信仰的就应当是牛顿和爱因斯坦等人,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这是为什么呢?难道牛顿和爱因斯坦等还并不真正懂得科学,而只有那些无神论者才真正领悟科学的真谛吗?无神论者当中又有几个科学家堪与牛顿和爱因斯坦相比呢?”
       幸好,这个谎言在爱因斯坦生前就已经开始传播了,也就使爱因斯坦有了自己加以澄清的可能。1954年3月22日,一位机工给爱因斯坦写信,提到他读到一篇有关爱因斯坦的宗教信仰的文章,对文章内容的真实性表示怀疑。爱因斯坦在24日回信说:
       “你所读到的关于我笃信宗教的说法当然是一个谎言,一个被有系统地重复着的谎言。我不相信人格化的上帝,我也从来不否认而是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如果在我的内心有什么能被称之为宗教的话,那就是对我们的科学所能够揭示的这个世界的结构的没有止境的敬仰。”
       爱因斯坦有时也会说到神或上帝,但他指的是斯宾诺莎的上帝,也就是大自然的代名词,而不是超自然的、有人格和意识的、操纵着人类命运的上帝。类似的还有当代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霍金。因为他在其名著《时间简史》的最后把物理学总理论比喻为“上帝的心智”,传教士也一直在说他信神。事实上,霍金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那只是沿用牛顿时代的传统说法,是比喻用法,他并不相信真的有神。
       科学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科学研究是以无神为基本假设的,因此它在本质上和建立在迷信基础上的宗教是不可调和的。在牛顿的时代,科学还处于发展初期,西方几乎人人信神,牛顿只为上帝留了一个第一推动的位置,已是难能可贵。而在今天,杰出的科学家不信神是普遍现象,信神只是例外,即使在宗教盛行的国家也是如此。例如,美国人中信神的比例据调查在90%以上,但是美国科学院院士信神的比例,根据国际学术刊物《自然》在1998年公布的一个调查结果,只有大约7%,几乎全都不信神。这个事实无疑让那些一贯鼓吹科学家水平越高就越接近上帝的传教士们大为恼火,有些网站则干脆来个移花接木,窜改这个调查结果,把“信神”和“不信神”的数据掉包,创下了无耻的新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