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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 《束星北档案》]读《束星北档案》
作者:丁 东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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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作家出版社今年一月出版的新书《束星北档案》正在引起读者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本书使我想起大约十年前,三联书店出版过一本《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从此,陈寅恪的名字走出史学界,成为整个知识界的公共话题,他的背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而读了《束星北档案》,我的直觉是此书向读者推出另一个陈寅恪,科学界的陈寅恪。也许,物理学家束星北,由此会进人中国读者的公共视野,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另一面镜子。
       陈寅恪是历史学家,束星北是物理学家,一文一理,专业不同,但还是有若干共同之处。
       首先,作为学者和教育家,他们在专业上都是第一流的人物。陈寅恪学术上的成就自不必多说。束星北早在的1928年到1930年,在爱丁顿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时候,就进入了国际理论物理学的前沿。后应竺可桢之邀,任浙江大学教授。在抗日战争时期,浙江大学偏居贵州遵义的湄潭的山寨里,达到了世界一流的水平,被李约瑟称为“东方剑桥”。而束星北,就是那里最杰出的教授,启蒙了吴健雄、李政道等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李政道后来这样回忆:我一生最重要的机遇,是在很年轻时能极幸运地遇到三位老师,束星北老师的启蒙、吴大猷老师的教育及栽培和费米老师的正规专业锻炼,都对我以后的工作和成果有直接地影响。我的一生和他们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而我最早接受的启蒙光源就是来自束星北老师。束星北的另一个学生,中国原子弹与核武器的开拓者之一的程开甲院士说,那个时代,像束星北这样集天才、天赋、激情于一身的教育学家、科学家,在中国科学界是罕见的。
       第二,他们都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3年11月22日,陈寅恪就担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长问题写信答复郭沫若和李四光时,提了两个条件:一,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二,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无独有偶,束星北也在这一年为主张“自然科学第一,马列主义哲学第二”与当时山东大学校长华岗发生激烈的辩论。华岗说,辩证唯物论是一切科学的科学,自然要管到所有的科学。而束星北说,哲学就是哲学,物理学就是物理学,各分各的账,谁也管不着谁。在五十年代,他还有发言权机会的时候,提出过许多不合时宜的思想。在教育和科学方面,束星北不赞成全盘苏化。在政治方面,他主张维护宪法的尊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宪法故,二者皆可抛。”
       第三,他们的晚年都遭遇磨难,在磨难中都没有放弃学者的追求。束星北的命运比陈寅恪更为坎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三十多年里,只有很短的时间能让他正常地从事科学研究。其余时间是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挨整。在三反运动中,他为苏步青打抱不平,成了浙江大学的罪魁;在院系调整和思想改造运动中,他不赞成全盘苏化,又受到批判;在肃反运动中,他被打成山东大学“反革命集团的头子”;在反右派运动中,他被定为极右分子,判处管制三年,到月子口水库监督劳动。但他只要进入科学领域,马上显示出过人的才华。比如,他在五十年代中期被逐出山东大学物理系,改行攻气象学,不过一年多时间,其成果就引起了中国气象学界的轰动。他在青岛医学院戴罪劳动期间,已经谈不上科学研究,还是让进口的脑电图机起死回生。
       有朋友提出,束星北是中国科学界的“陈寅恪”,我觉得这个比喻有道理。
       (二)
       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泱泱大国,中华民族是一个勤奋智慧的民族。然而,在科学研究领域,我们还没有取得相应的国际地位。诺贝尔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医学奖已经颁发了一百多年了,中国大陆科学界至今没有实现零的突破。最近,邹承鲁院士在答《科学与民主》杂志记者时谈到:“有人说,一个大国建国20年就应该出诺贝尔奖得主。我们国家建国50年了都没有出,为什么?我觉得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50年中有25年是不算的,运动不断,没有搞什么科研。从建国开始到“文革”结束,少说也有25年,不能算。后25年沿着计划管理的路子走下去,科学上也没有自由探索。领导强调‘有所为,有所不为’。‘干我说的,我不说的就不能做’。这束缚了大家的自由探索。转变思想,科学才能发展。第二个原因是缺少在科学工作上进行积累。”邹院士的话虽然说得比较委婉,还是指出了症结所在。读这本书,也使人引起对这个问题的历史反思。1972年,已经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李政道回国,周恩来会见他时请他为解决中国科学和教育人才断层问题做些工作。李政道说,谋求国外高水平的人才或教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启用中国自己的人才和老师。比如我的老师束星北就在国内。周李会见,使困境中的束星北的处境有所改善。但是,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当时周恩来即使让束星北重新出山,他还有可能培养出新的诺贝尔奖得主么?回答只能是否定的。
       产生第一流的科学人才,需要相应的制度环境和文化环境。杰出的科学人才,往往是有个性的。束星北就是个性鲜明、锋芒毕露的人。他三十年代留学归来,曾在牛央陆军军官学校任物理教官,有一次受蒋介石接见,就当面批评蒋介石对日妥协。五十年代,束星北向华岗提出自然科学第一,马列主义哲学第二,在当时也是触犯时忌的。束星北的老朋友王淦昌,和他是同一量级的物理学家,后来从事于国防方面的研究,取得了重大成就。这也许能归之为他个性平和。其实王淦昌也不是没有看法。他不但同情束星北,在他们的共同的学生许良英被打成右派,回到农村以后,长期每月资助他35元生活费,可见他内心对这些政治运动并不赞成。作为知识分子,可以学习王淦昌成功的经验,尽量在不失原则的情况下外圆内方。但国家和大学等科学教育机构一方,则不能要求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做到外圆内方。包容知识分子性格的多样性,保障思想言论和学术研究的自由空间,科学工作者得以有尊严地生活和工作,是繁荣科学研究的基本前提。如果正直坦荡,敢说真话的人连存活的余地都没有,科学天才就在劫难逃了。
       (三)
       最后还想说说本书的写法。这本书,由三部分内容组成,一部分是有关束星北的原始档案,比如政治运动中党委对束星北的审查报告,公安部门的情况汇报,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束星北的检查和申辩;部分是作者对知情人的采访实录,采访对象有束星北的同事、学生、子女,也有和他一起挨整的难友和审查过他的人,这部分保持了口述史学的基本形态;一部分是作者的分析和叙述。值得称道的是,作者按照时间的逻辑将三个部分互相穿插,互相比照,构成了…部宏大的交响曲。这说明作者有一种清醒的历史感。我见过一些文学出身的作者,手里也掌握一手的素材,但不懂得尊重原始材料的本来形态,在行文时喜欢把史料和自己的文学想象混成一体,于是读者很难分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再好的题材,也只能写成供人消遣的传奇。
       如今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写书、出书成了做书,讲究短平快。许多包装华丽的新书,里面则是一包泡沫。而刘海军先生为写这本书,用了15年的时间。俗话说,十年磨一剑。作者十五年磨一剑,几度返工,推倒重来,对传主,对历史十分尊重,我想,他这种严肃的写作态度,必将赢得读者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