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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重视观看与郑重注视——镜头中的城市]《包围城市》拍摄者的个人经历
作者:张新民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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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选题拍摄于1990~2000年,里面的照片大多数是我的视觉记忆——看见了,有些感受,然后用相机拍下来。存放在胶片上的这种记忆,记录了我所“看见”的对象,也同时记录了当时的我——我在怎么看——动机、立场、观点、心态,以及我和对象的关系。
       记忆跟年龄、阅历关系密切。在我的脑子里,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记忆是 1960~1963年的饥荒,在饥饿中挣扎着活下来的记忆直到现在依然清晰可辨,紧接着就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及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上课了,不读书了,不考试了,革命占据了我和我同龄人整个青春期的记忆库,革命的内容之一也包括了这一代人被统统下放到农村去接受改造。重新回到城市已经是 1970年代,可以看一些书了,这时候我才开始问自己:这辈子究竟想干而且能干点什么?在作出决定之前,我觉得应该先尝试着整理自己的记忆。
       审视记忆的结果是有了表达自己意(愿)见(解)的欲望。把自己个体的记忆拿出来共享,让整个社会审视,期待共鸣,以汇成整个社会的共同记忆(共识)。尽管,当时的大多数人都处于沉默之中,但是我想,渴望说话,渴望表达自己意愿的人正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
       1970年代初期,物质匮乏,照相机更是稀罕之物。神差鬼使,1980年我被调到某个宣传机构负责编辑一份小报,在那里我接触到了一台照相机,我用它拍下了我的第一张发表在传媒上的照片。
       改革开放以前,中国的摄影从业者和西方隔绝,根本无法获取任何外面的信息。直到中国慢慢打开大门看世界,首先拥入中国大陆的,是香港、澳门和东南亚的沙龙摄影,花鸟鱼虫、山水美人,基本上与社会生活无关,可能正是由于远离意识形态,这一类摄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左右了中国摄影师的价值取向,摄影从业者和爱好者群起效仿港澳沙龙,日出日落、雪山草地、少数民族等等,成了摄影者猎取的主要对象。刚刚接触到摄影的我饥不择食,很自觉的把这种摄影当成了追求的目标,一追就是七八年,在这七八年里,记忆被淡化了。
       1988年的春天,我不顾一切离开四川去了海南岛。当时的海南岛刚刚由广东省的一个地区行署脱胎,要从反帝防特前线转变为中国最开放的大特区,极具戏剧性。那个时候的我背着照相机,成天混在渡海过来的淘金者堆里,吃着蒜茸通菜和咸鱼干,心里却想着如何把照片拍得艺术和美轮美奂。建省之初的海南是动荡的,生存搏杀是严酷的,大舞台上演绎着人生的精彩,我亲历了这些动荡,可惜,由于摄影理念的不确定,我没有拍下多少和记忆相互对应的胶片,至今追悔莫及。
       海南建省,吸引了数十万人才过海峡,中国出现了大规模的、密集式的人才大迁徙。我有幸加入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动荡和漫长的迁徙,从四川到海南,从海南又到深圳。在深圳不到一年,1989年11月,我所栖身的报社突然关闭,使我立即陷入了失业的恐惧。那一年,我开始反省自己的摄影。如果说“文革”和下乡插队这些在我看来极为珍贵的视觉记忆的缺席,是因为当时的年幼无知或者没有摄影条件的话,那么1980年代的再缺席对于我的所谓摄影,实在是绝大的嘲讽。当时,中国封闭的大门已经打开,整个社会都在试图摆脱贫困,而最渴望摆脱贫困的是农民,他们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他们和我一样,离乡背井到开放地带来找出路,势头汹涌。置身于这样从未有过的流动大潮,我心里有一种不安,一方面是对自己未来的不可知,一方面则来自对失忆的恐惧,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些东西用胶片记录下来——这可能才是当时我应该做的摄影。
       1990年,我开始拍摄我生活的蛇口工业区,大量的从内地农村招来的年轻女性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工作,我的宿舍和这些打工者的宿舍同在一个门楼。拍摄这些打工妹不是出于什么人文关怀,也没有想为历史做什么见证——照片的历史价值不取决于摄影师的意愿而取决于社会需要——我只是想让摄影回到自己生活经验所及的范围之内。
       1992年以后,中国经济进入了高速增长期。民工潮的规模越来越大,大批农民离开土地拥向城市。离开土地的农民们绝大多数生活在城市边缘,影响着城市,改变着城市,同时也改变着自己。我的摄影也由1990年开始记录深圳打工妹,进而扩展到关注这场独特的迁徙。我拍摄流动的农民,也拍摄他们拥入的城市。拍进去以后才感觉到,城市对农民是蔑视的。民工潮带给我的深刻启示是让我认识到,中国传统城乡关系正经历着的巨大冲击,这冲击将改变现存的城乡格局。到1994年,我猛然发现,这些年我一个接着一个拍摄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故事,那就是我们多年不变的城乡关系正在面临的崩溃。农民“包围城市”,是中国国情的必然,我拍摄他们,根源在于我对农民们不顾一切要改变命运的体验,我拍摄的,其实是自己的故事。
       “包围城市”作为拍摄题目,自然而然凸显了出来。1996年我突然问我自己:为什么不从“包围”的源头开始拍摄?农民进城,改变了城市生态,那么乡村呢?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乡村现在还有没有?如果有,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视线所及的乡村已经非常城镇化甚至城市化了,我开始寻找一个乡村。
       流坑作为一个乡村的纯粹和丰富,让我在1996~1999年多次往返其间。流坑给了我很多意外,最大的意外是我拍摄的这个“源头”最后没有被收进《包围城市》这个选题,《流坑——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作为独立的一本书,在 2000年5月由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
       《包围城市》拍到2000年,大片农田变成了商住楼,被“包围”的城市反过来吞噬乡村,土地能让开发商暴富,一纸城市户口却未必能让农民改变命运。农民们还是在不断地拥入城市,但态势已经和1990年代不一样了。
       除少数照片拍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包围城市》里的照片基本上拍摄于 1990~2000这十年之间。这十年,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而人从不流动转为流动,尤其是农民离开土地大规模向城市流动、迁徙这一变化,我想,应该是无数变化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我经历了这些变化,这些经历改变了我对摄影的认识,我拍摄了一些照片,这些照片是我在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
       需要说明的是,它们已经不是镜头曾经面对的“事物本身”,它们只是照片。“见证”之重,曾让我每按下一次快门感到神圣,同时又感到不踏实。越想说“这就是真的”,其实离“真的”越远——我“看见”的对象原本不是孤立的、平面的、静止的、可以由照相机的四条边框住的,框住的永远是我个人认为重要的东西。拍什么、怎么拍、用什么角度、在什么时机按快门,完全取决于个人。但是,无论我怎样用心和尽力,我都只能看到被拍摄对象的一个局部或者一点细节,而且是在某个特定时间里所呈现出来的局部和细节。最后的照片仅仅是我经历过、看见过的那个局部在某个瞬间的某个侧面——我进行过选择和删除的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