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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重视观看与郑重注视——镜头中的城市]了解城市,为了了解我们自身
作者:顾 铮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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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18日开幕的“2005广州国际摄影双年展”共有中外54个摄影家的作品参展。来自中国、法国、美国、日本、以色列、捷克等国家的作品,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聚焦城市,将现代城市作为一个当代问题作了集中展示。从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城市化这个重大社会变动给当代人带来的现实生活与心理的变化,也看到了经由城市化与摄影表现之间的互动所造成的当代中国摄影的重大变化。更重要的是,经由“城市化”这个特定视角,也提出了与当代摄影走向有关的严肃问题。本刊特约的五篇文章从多个角度对此进行了讨论。
       作为广州双年展的主策划人之一,我想从中国当代摄影实践与社会变动的角度,对于2005广州双年展的主题:“城市·重视”再做梳理与展开。
       “城市”,不言而喻,聚焦了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现象:城市化进程。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开始步入不可逆转的“城市化”时代。无论对于将要或者已经进入城市的农民,还是生活在城市的居民,城市化都是一个影响深远的社会变动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市化进程的展开与发展,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中国的未来。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社会变动中,中国的视觉艺术家们如何看待这场也影响到他们自身的社会变动?城市如何赋予他们以艺术地再现这场社会变动的灵感、激情与动力?他们如何以自己的摄影来定义与呈现这场社会变动?谁是描述这场社会变动的主体?对于这些问题,也许借摄影这个视觉表现手段,经由城市这个“千面怪兽”,可以得到许多出乎意料的答案。
       “城市·重视”中的“重视”,蕴含多重意义。其一为“重新审视”城市化这个社会现象之意。与城市化的展开同步,中国社会也迅速地步入了大众消费的时代,而我们的大众传播媒介,似乎只津津乐道于作为消费空间的城市,充斥于传播媒介的城市图像多为拔地高楼与灯红酒绿的高消费场所。然而,城市化显然并不仅仅只意味着这些。城市在给现代社会带来了发展的动力与诸多便利的同时,也蕴含了最为复杂深刻的矛盾与危机。人类之手制造的城市的危机,喻示了人类本身的危机。面对城市,我们需要通过独具个人立场的摄影家的眼睛,来看看除了表面的奢华与自欺欺人之外,还有什么被无意忽略了,被有意遮蔽了。此外,“重新审视”另含有在美术馆这个制度化空间里,从学术的角度来重新检视当代摄影一个时期以来对于城市化的视觉呈现。这是将摄影家对社会现象的审视进行再度审视。
       “重视”的第二层意图,是想通过双年展的方式来提示当代摄影观视重心的转移。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摄影不是为意识形态所左右的宣传照片,就是唯美情调的古代士大夫阶级的花草山水的摄影翻版。真正意义上关注社会变动的摄影表现始终难成气候。一有露头,即被斥为“土老破旧”。即使后来突破种种阻碍,当代摄影开始关注现实,但追求忠实于个人所见所感真实表达的努力,并没有获得其应该获得的严肃对待。这次广东美术馆以双年展的方式聚焦于表现城市化这个社会现象的摄影实践,显然可以认为发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信号,那就是当代摄影的观视重心的转变这一事实,已经得到美术馆这样的学术体制的高度关注。这同时也体现了美术馆对于摄影的认识的转变。这样的学术性活动,既有学术检阅的目的,也有走向倡导的意图。
       “重视”的第三层意义则可用三个多重来概括。即多重视角、多重手法、多重对话。“多重视角”指的是所有参与本次双年展的摄影家,都基于每个个体独特的视角来呈现个人的城市生活经验,呈现个体对于现代都市与社会生活的评价。由“梦想城市与城市记忆”、“景观的意义”、“边缘与异化”、“游走者的视线”等四个单元构成的主体展,尝试从不同角度展示摄影家对于城市化的种种现状与问题做出个性化的呈现与评价。正如笔者为本次双年展所写论文《城市中国: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文中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显示了城市化进程所引起的复杂社会变化以及城市生活的多面性。城市化实际上充满了矛盾。城市化既提供了许多承诺,也包含甚至直接引发了许多无法回避的实际困难。城市提供的承诺越多,意味着它承担的风险越大。这种丰富性与复杂性对摄影家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这些摄影家与艺术家自身也是城市居民,并非有意识地要非难城市化,但他们又确确实实地从个人经验中感觉到了城市化与城市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甚至是在许多相关方面被有意无意遮蔽与忽略,但恰好是摄影有可能提示的。我们可以发现,其中一个主要倾向是他们或多或少地拒绝或否定了关于城市化的一厢情愿的浪漫“现代”想象,从各个角度反思以牺牲人的尊严与社会全面发展为代价的发展主义意识形态,质问当代城市生活方式与价值观的意义。而“多重手法”,则表明首次双年展将尽可能吸纳各种表现手法,通过丰富多彩的手法的展示,既检验摄影表现的种种可能性,也检验都市能够激发摄影热情与动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现代都市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够激发想象力与创造性。一个城市,如果无从激发人的创造活力,无以吸引大量人才通过表现城市来展示身手,那么既可以肯定这个城市没有魅力可言,也可以肯定这个城市的文化与社会经济本身没有达到值得艺术家去为之贡献才华的水平。从全球范围看,为当代文化创造提供不尽能量的,往往都是那些大型的、超大型的国际大都会。它们所集聚的能量与积淀的历史厚度,使得文化创造,尤其是使摄影这样的“城市的媒介”获得了用武之地。“多重手法”,同时表示广州双年展开放的心态与姿态:接受一切真诚地以摄影为手段,表达自己对于城市与当代生活感受的艺术探索。
       本次双年展中,既有张新民再现民工进城与他们在城市中的生存历险的纪实摄影,也有黎朗表现彝人城市想象的主观风格明显的纪实摄影,既有邢丹文那样的糅合了化装自拍与装置摄影的当代艺术作品《都市演绎》,也有曾翰那样的用影像模拟了卡拉OK屋,将人包裹在影像空间中的装置作品。许多摄影家的作品显示出,传统摄影样式的疆界已经模糊,见证与表现这两者已非截然对立,水火不容,而是彼此互容,相安无事。他们的摄影探索,在提出了他们对于当代生活思考的同时,也促使人们反思摄影的长处与局限。这些来自世界各个城市的摄影家的作品共呈一堂,在美术馆内构成了一个“多重对话”的空间。这里既有来自中国各个城市的摄影家们通过各自作品展开的对话,也有中外摄影家通过各自作品建立的沟通和交流。实质上,这种不同文化之间以视觉表现形式展开的对话,也包含了广义的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对话。
       一直以来,虽然经常有一些零星的甚至是规模较大的摄影展在美术馆这个制度空间中举办,但主办者或是受制于某些人为的因素,或是将摄影展当作美术展览期间的填空,因而并无积极主动的学术策划,更无长远的基于学术标准的收藏规划。在相当多的美术馆从业人员头脑中,过去的美术史教育所植下的根深蒂固的艺术等级观念,一直在影响他们对于摄影的判断,或者令他们无法对于当代摄影做出公允有据的判断,往往以摄影是低级艺术这样的陈词滥调来搪塞。这其实触及了另一个不便在本文中展开的话题,那就是艺术史是否应该接纳摄影表现,以及广义的人类文化创造的视觉文化(visual culture),与只聚焦于名家大师的艺术“作品”的艺术史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摄影的命运其实一直就处于这么一种矛盾尴尬之中。摄影是一种参与人口基数极大的大众化艺术,许多爱好者频繁出入于各种摄影团体,他们是摄影器材商无休无止地开发摄影器材的最直接的推动力。器材商的目的无非希望维持大量的低层次爱好者,至于由器材的发达而达成或促成的视觉表现自身的发展,则不是他们的直接目的。摄影从被发明之日起,其特殊的表现力便使得它始终不安分地要在视觉表现领域中争一席之地。此非摄影之罪,而是人类发明摄影之“罪”。既然摄影提升了人类的观看水平,更新了人类有关“看”的观念,那么作为一种具有颠覆性的观看艺术,在当代视觉艺术占有一席之地,就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其实摄影表现的制度化胜利,早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就已经奏响凯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1929年创馆之初,就已经明确摄影为现代艺术之一枝,它于1940年设立摄影部,开了在美术馆接纳摄影的先河。在中国,很长时间里,照片除了档案部门作为一种文献收藏,别无它用。对于摄影的制度性认识也只停留在这个层次。然而,与改革开放同步成长起来的当代摄影从表现的维度看,经过四分之一世纪的发展,其人才与作品积累的厚度,关注题材的广度以及表现手法的深度,都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目前需要做的是如何从学术层面进行梳理。许多美术馆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即使意识到,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既无长远规划,实际举措也乏善可陈,而广东美术馆自2003年以来的一系列举措,则显然属于谋定而行,是基于对摄影的深刻认识所采取的切实举措。
       摄影作品的收藏,应该成为中国公共文化财富积累的对象之一。广东美术馆收藏摄影作品,也是中国当代摄影在美术馆体制内名至实归的一次胜利。但不可忘记的是,这是一个充满了悖论的过程。当初摄影以及电影的出现,在本雅明看来至少打散了具有膜拜价值的艺术作品的“灵氛”。具有与膜拜价值对立的展示价值的摄影,则因为打破了对于具有唯一性的艺术作品的膜拜而被本雅明赋予了特殊使命。但现在,摄影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最终又被美术馆制度回收,并以具有膜拜价值为荣,背叛了本雅明对于摄影这种复制艺术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值得深思的新议题。
       与双年展同时举办的研讨会,邀请了来自美术史、设计史、摄影史、文化研究、文学、传播学、人类学、建筑学、绘画创作等不同学科背景的中外学者与艺术家共聚一堂,就“社会变动与视觉再现”这个题目展开了充分的讨论。大家的讨论集中于城市化这场社会变动给视觉化地再现中国的社会变动带来了什么影响,这两者(社会变动与视觉再现)之间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等问题。这场讨论热烈的研讨会,为当代中国的摄影实践既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后援,也提供了一个开阔的学术背景。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说:“不能将城市本身与描述城市的词句混为一谈。然而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关系。”不管怎么说,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城市化进程,已经并正在激发出无穷的表现欲望,而我们,也终于开始以摄影的方式来正视它了。我们通过摄影了解城市,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了解城市,更是为了了解我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