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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与跋]《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序
作者:王德威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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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台湾生长,在美国任教,对北京的印象却还不算陌生。这不仅是因为我个人对旧时京津戏曲风物,一向独有兴趣,也因为早期研究的作家如老舍、沈从文等,都与北京关系深厚。1988年我因探亲之行初次来到北京,颇有一偿宿愿的感觉。虽然民航机上空姐空少的服务绝对不假辞色,冲着他们滑不溜丢的京片子,我也愿意自作多情起来。  人到北京,少不了访问古迹名胜。从故宫到天坛,从北大到清华,多能印证想象所及。也有些地方,像琉璃厂、大栅栏、王府井,却是见面不如闻名。但偌大的北京真正让我开了眼界的,反而是些意外发现。记得当时中国现代文学馆坐落在万寿寺里,看来无甚可观。后来才知道那是十六世纪末的古刹,到了晚清,甚至是慈禧太后驻跸的行宫。这也只有在北京吧?今昔交错,俗雅纷陈,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我的专业是近现代中国文学文化史,北京对我的感召更有甚于一般风景者。在这里,广东来的康有为曾号召上千士子公车上书,揭起中国政治改革的又一新页;留德的蔡元培,留美的胡适打造了现代大学的基础;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则点燃政治与文化革命的烽火。北京也成为铸造中国现代“有情”主体的舞台。徐志摩、林徽因、陆小曼,鲁迅、朱安、许广平……,多少恩怨,留待后人评价,而张恨水在这里谱下他的啼笑因缘,梅兰芳台上台下演出动人风情——古城可以是浪漫的。也许正因如此,在一代中国文人的内心深处,北京总有着神秘牵引。1921年沈从文从湘西跋涉到此,从此有了不解之缘,周作人的政治选择,难谓没有心系北京因素,而老舍的一生,不就见证了北京城与北京人命运的悲喜剧?
       这些年来有关上海的研究已经成为显学。相形之下,北京未免逊色。我们对北京的认识,除了政治中心外,不脱文化古都的刻板意象。当学者挟西方理论研究中国城市,上海以其半殖民历史,以其国际都会风情、资本经济形势,显然更能符合所谓现代的定义。但北京在二十世纪也经历了大起伏、大蜕变——也因此体现了多重新意。如何在易于辨识的物质性坐标之下,发掘这座城市前世今生的谱系,其实是城市研究学者的一大挑战。
       比起上海,北京因为缺乏可以借镜的现成理论模式,它所凸现的现代性经验反而更为复杂。如果上海的现代意义来自于其无中生有的都会奇观,以及近代西方文明交错的影响,北京的现代意义则来自于它所积淀、并列的历史想象与律动。已有学者指出,老北京心目中的北京其实并不老。这不是说北京没有历史可观;恰恰相反,而是说北京到了民初,历经前所仅见的时代裂变,才真正显现了时间流转、传统纷陈的可能。
       不论作为文化场域或是政治舞台,北京在过去与未来,传统与摩登间的曲折发展,更点出现代经验下欲盖弥彰的时间与空间焦虑。在这里,该过去的并不真正过去,该发生的也未必准时发生。从民国的故都到人民共和国的国都,每个时代在北京留下片面光影,烘托出既新且旧的都市风景,也不断改变市民主体的特性。北京的“城”学,也必须是北京的“人”学。时间到了后现代,学者戴锦华甚至视京城如“镜城”,用以参看它所折射的种种虚实现象,可谓良有以也。
       是在这样的理念下,陈平原教授和我在2003年秋天策划了《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国际会议。我们期望藉由不同的文化、历史、文学角度,勾勒近现代以来北京——尤其是北京想象——的多重视景。如上所述,比起已成气候的上海论述,北京研究仍然有待推动。惟其如此,这次会议更具有思辨的潜力。我们的目的不在于刻意标榜门派学说,而在开拓议题,深入历史和文本肌理。如这本会议论文精选集所示,议题包括了金元到明清的北京文化抽样;近代北京声情与色相的白描;通俗文学、新文学、新旧媒体的对话;“京味儿”民俗志学考察;北京城与北京市的景观政治;北京从城外到域外的想象;甚至后现代、全球化的北京叙事学等,不一而足。每一组议题都足以显示这座城市所召唤的修辞力量、和所投射的想象维度,其复杂深邃处,较上海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有论者要指出,会议既有“文化记忆”之名,多数论文又以民国或民前时期为讨论焦点,似乎有耽于伤逝怀旧之虞。我们却以为,正因为北京城蕴积丰厚,才能提供我们回顾与记忆的素材。回顾与记忆不必只是消极的乡愁姿态,更可以是诠释——甚至干预、解散——已被物化的历史的方法。借着北京所含蕴的历史纵深,我们叩问过去,并由此探勘未来的可能与不可能。试问当年五四君子的抗议精神,京派文人的抒情美学,以迄沈从文所描绘的北京乌托邦蓝图,梁思成为北京城墙所作的抗议,放诸今日,不仍有其批判的适切性?
       参与这次会议、发表论文的各国学者将近四十人,来宾则超过三百人。三天的议程紧凑生动,其中一场圆桌讨论,舒乙、陈丹青、阿城、莫言等知名作家、艺术家也拨冗参加,尤其是高潮迭起,众声喧哗。著名摄影家沈继光先生在会场展出北京摄影,一样吸引大批观众。
       特别应该致谢的是陈平原教授。平原兄的学问文章,早有定论,难得的是他的经理长才,在在令与会者有意外惊喜。平原兄是南人,来到北京后却深为这座名城所倾倒,以发展北京学为职志。我个人虽然身在海外,也觉得事有可为,愿意共襄盛举。
       自1988年后,我曾多次来到北京。十五年一晃过去,北京如今范围更大,也更为人车杂沓。在迎向奥运的憧憬下,一切景物都似乎有了快速拆解和重建的理由。我不禁感慨:这些年北京变化得太快了吧,或还不够快?北京研究只是一种有闲的回顾,还是“回到未来”的批判?值此之际,与会的所有学者愿以一册精选的论文集,作为我们对北京——它的文化,它的过去,还有未来——的关怀与愿景,也期待北京研究的持续壮大。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