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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人书事]识大识小
作者:止 庵

《博览群书》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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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始读邓云乡所著《鲁迅与北京风土》一书,叹为得未曾见,至今记忆犹新。王西野为此书作跋,谓“乃以《鲁迅日记》为经,以风土景物为纬,抚今追昔,因人寓景,所谓识小可以见大,比一般的研究著作,读起来要有味得多”。末了所说尤得我心。作者自己则云:“先生在北京生活时的情况,从时间上说,虽然去古未远,但从各种环境事物风土上说,许多都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年纪轻一些的人,对于鲁迅先生在北京生活时的一些具体事物,都已感到非常隔膜,有的已是茫然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再过若干年,客观的变化更大,未来的人对往昔所知也就更少了。多少能从生活的角度、风土的角度,记录下一些鲁迅先生在北京生活时期的真实情况,风土史料,虽然有些是细微琐碎,但我想对于现在和未来的读者,也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吧。”
       这里姑举一例。鲁迅1924年4月13日日记有云:“上午至中山公园四宜轩。遇玄同,遂茗谈至晚归。”寻常看去,不过尔尔;但经邓氏解说,敢情颇有讲究:“(茶馆)营业时间不限制,你上午沏一壶茶可以吃到晚上落灯;喝到一半,又到别处去散步,或去吃饭,茶座仍给你保留。所以鲁迅先生上午到公园喝茶,遇见朋友,能够一谈就谈到晚上,比在家里招待客人方便。老朋友谈累了,在椅子上睡一觉也可以。南柯一觉,午梦初回,斜阳在树,鸣蝉噪耳,请茶房换包茶叶重沏一壶新茶,吃上一碗,遍体生津。串茶座的报贩,默默无声地把一叠报纸放在你桌上,随你翻阅,看过后,在报上放一两个铜元,他等一会儿过来又不声不响地拿走。”说来不光介绍掌故;借用一句讲得烂熟的话,“此情此景,跃然纸上”。
       《鲁迅与北京风土》多次提及“周遐寿老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写法正是走的《鲁迅的故家》与《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路子。记得《故家》开篇有云:“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虽系谦词,移过来形容邓氏所著,却也相去不远。——话说至此,不禁想起顾随尝批评《鲁迅的故家》云:“文笔松松懈懈,仍是启老本来面目,惟所写太琐屑,读后除去记得许多闲事而外,很难说令人得到什么好处。”(1953年7月13日致卢季韶)按此本秉承《论语·子张》里子贡“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一说;惜乎高明如顾羡季,亦发此论也。虽然,前引王西野跋已云“识小可以见大”;是以“记得许多闲事”,正系“好处”所在。多知道点儿东西,总归没有亏吃。“贤”与“不贤”;姑且置之勿论;“识大”“识小”,不同作者之间,的确有此不同。治学向来有两套路数,着眼点分别在形而上与形而下;其一有如各种“经解”,其一好比笔记之流。
       却说《论语》中那两句话,邓云乡自己亦曾多次援引,是乃甘以“识小”自居。后来他写《红楼风俗谭》等,仍循此道,有本书则径以《红楼识小录》命名。《红楼梦》虽系小说,相比之下关涉风俗故事更广,作者可“识”之“小”也就更多。陈从周为《红楼风俗谭》所作序云:“他是老北京,而且又如宗懔之爱岁时,元老之梦华胥,一意留心京华故事,风俗旧闻,详征博引,溯本求源。……叙岁时,记年事,说礼仪,谈服饰,讲骨董,言官制,道园林,论工艺,兼及顽童课读,学究讲章,‘太上感应’、‘八股’,陈腔,道士弄鬼、红袖熏香,茄鲞鹿肉、荷包槟榔,至琐至细,无不包藏。”总之在“识小”的范围内,无所不知,无所不谈。根据周作人的意见,笔记随笔“原以识小为职”:“固然有时也不妨大发议论,但其主要的还是在记述个人的见闻,不怕琐屑,只要真实,不人云亦云,他的价值就有了。”(《关于身边琐事》)以此评衡邓氏所著,洵为笔记正宗。
       “识小”自是邓云乡的本事,同辈后辈未必能及。一来阅历丰厚,多所留心;二来博览群书,融会贯通。这与其归结为一种治学方法,不如说是一种活法;有其人,然后才有其书。要给冠个名目,只好叫做“杂家”。若邓氏者,可谓“杂”而至于“专”,至于“精”矣。周汝昌为《红楼识小录》作序,即云:“再过一些年,连云乡同志这样富有历史杂学的人也无有了,我们的青年读者们,将不会批判它因‘小’失小,而会深深感谢这种‘小’书的作者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如今邓氏已矣,读书至此,倍生感慨。——如前所述,我无意针对“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唱反调,不过与王西野所说相仿,我读邓云乡的作晶,的确较之那些正经八百的“鲁学”、“红学”论著获益多多。盖彼辈一味求“大”,往往大而无当,结果“大”“小”两失之。
       当然前引周妆昌序一番感慨,也可以针对邓氏所师从的那位老人而言。尽管知堂平生著述,并不为此所囿。过去人讲“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正分别对应着“识大”与“识小”。周作人说:“由我看来,宇宙好讲,苍蝇却实在不容易谈,因为如老百姓所说寥天八只脚的讲起来,宇宙大矣远矣,我们凡人那里知道得许多,当然是莫赞一辞,任他去讲好了。若是苍蝇呢,谁都看见过,你有意见要说,他也会有意见,各说各的,所以谈宇宙般的大事没有什么问题,说到苍蝇之微,往往要打起架来,这也实在是无可如何的事。而且苍蝇虽微,岂是容易知道之物,我们固然每年看见他,所知道可不是还只他的尊姓大名而已么。”(《苍蝇之微》)“宇宙之大”与“苍蝇之微”,似乎有个虚实之别。然而,前者若能落到某种实处,譬如“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自是真“识大”矣。此翁另有“正经文章”如《人的文学》《中国的思想问题》等,即为上好例子。
       回过头来说邓云乡。他系直接承继知堂之一路写法,即所谓“草木虫鱼”者,——所著专有《草木虫鱼》一册,斯可谓“发扬光大”也。邓氏有关鲁迅日记和《红楼梦》之作,尚且依榜原著,近乎笺疏之类;后来写《燕京乡土记》、《文化古城旧事》,则纯然自立门户,可与古来此方面之名著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顾禄《清嘉录》和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等相提并论。在他笔下,再现了无数已经逝去的普通生活。依我之见,这两本书与《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识小录》和《红楼风俗谭》,同为邓氏毕生杰作,前有古人,后无来者。即便其自家他种著述,亦难比肩。
       关于“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邓云乡也有番话说:“在我想来,苍蝇毕竟比宇宙好谈些,我是天生凡人,缺乏谈神奇的功能,什么宇宙天体,太远太缥缈了,比较爱谈的,还是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在积极方面,爱谈一点生活中有情趣的事;在消极方面,想谈一点减少人生痛苦的事,‘黄檗树下面弹弦子,苦中作乐’嘛。” (《草木虫鱼·苍蝇之一》)与前引知堂的话加以对比,可以看出二人自有相近之处,差异亦复不小。周氏自谓:“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赏鉴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过去的工作·两个鬼的文章》)另一处则说是“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立春以前·<秉烛后谈>序》),似乎更其明确。相形之下,邓氏于此未免有所不及。若论博学多识,差可相提并论;以深厚求之,好像稍逊一筹。然而另一方面,反倒更显凡人本色,读来或许更感亲切,亦未可知。
       此次将邓云乡历年著述汇总出版,诚为一桩善举。所想讲的,归根到底就是前引周汝昌那一席话。邓氏已矣,或许竟可以视为中国某种文化传统的断绝。《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识小录》《燕京乡土记》一类著作,嗣后怕是不可再得。——关于这套书,我只有一点小小意见:现在将《燕京风土记》之“饮食风尚录”一辑抽出,编入《云乡话食》一册,虽云“为便于读者阅读”,却有割裂原著之嫌。柳存仁尝誉此书为“当之无愧”“衬得起一座世界大城的像样的著作”;现在这么一来,它可就不算“完满”(邓云乡《增补燕京乡土记,自序》中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