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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雅典奥运断想
作者:郑也夫

《博览群书》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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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大体育 买来16日的《足球》,读到承鹏的“希腊漫记”之三,感觉甚好 1994年法国世界杯期间,我在《谁告诉我:什么是足球流氓》一文中说:如此盛会,“里面的热闹、名堂、事件层出不穷,虽说都源自足球,又岂是一部球经可以概括和了结。至于球赛,有电视转播,不劳各位再罗嗦了。大家渴望知道球场之外的西洋景、好玩的事,希望看到更丰富更深入的报道。不然真是辜负了昂贵的旅宿费和丰富多彩的新闻源。”也就是,希望有记者写“大体育”,从社会、政治、经济、人生的视角,透视奥运。看到承鹏的文章,一是高兴,终于有了这样的记者,让我们这些无缘雅典的人们了解那个盛大节庆中的浮世绘。二是技痒。笔者不是体育专家,笔者的体育文章其实都是“大体育”。承鹏是从“大体育”的角度报道,这个我做不来,但是我可以从“大体育”的角度议论。当一个盛典来临的时候,当体育席卷了亿万民众的时候,不说体育自然不行,光说体育也不行。所以笔者匆匆忙忙前来报到,为的是凑个热闹,敲个边鼓。
       办奥运也赚也赔 读承鹏的文章,知道很多雅典的普通市民讨厌奥运,认为奥运打破了他们悠闲安静的生活,正准备逃离雅典。这使我回想起,悉尼奥运时电视报道,一些悉尼居民也讨厌奥运。这些市民坦率地陈述出一个常识:众口难调,一桩事情总是有人喜欢有人讨厌,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大家都喜欢,前提是那是一个“同质的社会”,而现代社会与此相反,有着更大的“多样性”。也就是说,奥运为悉尼和雅典带来了很多东西——荣耀、商机,也使两个城市中的很多居民为此作出了牺牲。牺牲不仅在于这半个月的“骚扰”,还在于过多的场馆建设对一个城市生态的持久的破坏。我以为我们长期以来对奥运的收益说得过多,对奥运的负面东西认识太弱。奥委会正在研究“瘦身”。为什么要“瘦身”?其一是太大了不好管理,其二是太大了对一个城市干扰和破坏太大。奥运的超强“牛逼”性和巨大商机使它一直忽视着生态。如果重视生态,就不仅要搞“瘦身”,其实还可以“分身”,比如,邻近的两三个城市共办,甚至邻近的两个国家共办。一个城市办奥运,对于一个小国、穷国,是福音,也是灾难。我们应该睁大了眼睛,看看雅典为奥运的牺牲,以期日后避免和减少。
       如何减少王至郅现象 看到男篮的失败,首先想到的是王至郅的未归。中国三大中锋在一个时刻出现,十年难遇,不能聚首太遗憾了,对中国男篮的损失太大了。这之中有是非,但是除了是非,我们恐怕需要从多方面、更现实地思考这件事情。因为我们还会有球员去NBA,还会有人不想打亚运。这是国家与个人利益的矛盾。我们可以尝试通过爱国主义教育去解决,也可以上纲上线。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减少矛盾的发生。那就是对奥运、世界篮球锦标赛、亚运,给以不同程度的重视。没有一个球星不想为祖国打奥运。而如果我们的男篮拿到了奥运第六、七名,我们在亚运会上其实就没有了丢面子的问题。我们完全可以派二队去。相反,我们的男篮越是在奥运不能出风头,就越是要在亚运找面子。放弃面面俱到,盯准奥运,在奥运之外,给球星更多的自由度,不是可以减少这类矛盾吗?
       风大,豪赌,还是我行我素 现代电影导演中我最喜欢黑泽明,黑泽明的电影中我最喜欢《罗生门》。《罗生门》让四个当事者(强盗、老武士、武士妻、旁观者)对一起凶杀事件,讲述出四个不同的版本,从而将最外在的表演同一个最深邃的哲理——有些事实永远也说不清——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
       罗雪娟的金牌是中国迄今获得的金牌中最令人激动的一块。因为这项臣不是玩技巧,而是拼身体。还因为半决赛她成绩仅列第七,被挤到了决赛的第一道,第一道的选手拿冠军几乎没有过。解释这一蹊跷的过程和动机便成了“罗生门”。
       第一个版本是她半决赛后自己说的:“风大,水冷,所以游的不好。”将原因推给了客观条件。说不通的是这条件对大家是一样的,并且她还说决赛一定拿冠军。决赛如果风大呢?
       第二个版本是“我行我素”。这倒是罗雪娟的性格。赛后她的教练说,让她预赛游出1分9秒,半决赛1分8秒多,决赛全力以赴。也就是,不管外界如何,我行我素。说不通的是,完全不管外界行吗?那样半决赛有可能被淘汰的。须知,在大赛的短程项目中,绝大多数运动员在每一轮中都要全力以赴,以免中途出局。
       第三个版本是“豪赌说”。所谓赌博就是没有必然的胜算,所以将赌注押在了胜算更大的策略上。如果罗雪娟预赛、半决赛、决赛轮轮硬拼,决赛时与琼斯实力五五开,加上其他选手也有夺冠的可能,罗雪娟夺冠的概率至多40%,但得个成色不等的牌子的可能还是极大的。而如果预赛和半决赛时保留体力,避免过度兴奋;决赛时夺冠的概率会达到60~70%,但是也有了半决赛遭淘汰的可能,那样就一无所获。罗雪娟毅然选择了后者,她宁可一无所获也要增加夺冠的概率。内外两个优势条件很可能促进了“豪赌”的选择。内在条件是罗雪娟有超强的自控能力和分寸感,可以在抑制兴奋中游出1分9秒和1分8秒。这种“引而不发”的能力是最令对手畏惧的,是职业杀手方能具备的素质。外因是,还有一个齐晖。如果罗雪娟复赛第9,而齐晖进入前8,她很可能借故退出,让罗雪娟顶上。这样保存实力下进入前8的概率陡增。于是开盘了雄心万丈的豪赌,演成了满盘通吃的绝杀。妩媚,罗家妹;威风,罗刹女。
       事实究竟如何,因为当事人(不止一位)的性格(有的愿意作秀和编故事,有的喜欢深藏自己的隐私和谋略)和利益,我们可能永远也搞不清。能完全搞清的是您的汽车配件。至于人的某些行为动机是永远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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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脾气和霸气 吃了美国面包的姚明会发脾气了。有人说太不对了,我觉得挺好,大家尽可以争论他该不该发脾气;但是吃了美国面包的姚明在球场上依然缺少霸气,却是不必争论的事实。这霸气从哪里来?可能还要从美国文化的熏陶中得来。姚明正确地批评队友无士气,姚明场上的士气明明比他们强,可是哈里斯在对西班牙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偏偏批评的是姚明,当然他的批评和中国领导对姚明、的批评完全不同。他说:“我认为姚明也许是一个过于优秀的团队球员,他非常尊重集体的荣誉,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但是今天的比赛中他分球和丢球,在我看来多了点。在集体打不开局面时,他应该大胆地个人突破,或直接强攻篮下,或迫使对手犯规,可他是这样—个伟大的团队球员,这样愿意为队友传球。”他当时不想批评其他球员,策略上可能是清楚从他们身上一时榨不出油水,只好榨姚明的油水。可是他打中的确实是姚明的要害。在这个美国佬点拨后的第二天,姚明在对新西兰的比赛中霸气喷薄而出。我们的领导看不到这个问题,做不出这种点拨。他们看到姚明场上的霸气可能也高兴,却希望场下的姚明依然是个乖孩子。他们没有明白美国文化造就霸气的同时也造就脾气,因为该文化崇尚个性。只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太天真了一点吗?
       白色的流星 2000年10月1日我在《走人心碑的悉尼奥运》一文中说:“希腊人肯特里斯是本届奥运男子200米决赛跑道上唯一的白种人,上苍助他力拔头筹(20.09)。这是自意大利短跑天才门内阿1980年夺金(20.19)以来自种人首次染指200米奥运桂冠。他的胜利无改天下大势。在当代人类短跑美丽而漆黑的夜色中,他只能是匆匆走过的一个白色的流星。但是凭借这一殊荣,肯特里斯极可能是2004年希腊奥运开幕式上的点火人。”遗憾的是他没有成为点火人,还将退出200米跑道。他真的成了一颗流星。他实在是不明事理,他在本届200米跑道上的成败其实不重要,他已经成了一具象征。而这具象征毁于眼光短浅的功利心。
       人性的镜子 奥运乒乓男双比赛在制度上又有创新:避免一国选手在决赛中相遇,一国的两对选手被安排在同一半区。这一制度显然是为中国人设立的。从这一制度的设立中,可以看到人们内心中的几种追求。其一,反垄断。人们从心底厌恶垄断。经济生活中的垄断将扼杀生机勃勃的竞争,比赛场上的垄断将破坏以对抗为基础的体育审美。中国人对乒乓技艺的贡献毋容置疑,但是日益牢不可破的巨无霸地位也在破坏着这项运动——使对手和观众失去兴趣。从人们执著地抑制中国人而做出的制度建设中,我们应该明白,人们讨厌的不是中国人,而是垄断。其二,为什么在这里要不遗余力地抑制一个民族的垄断?因为体育比赛中民族间的竞争仍然是最吸引人的,相反总是同一种族中的成员竞争桂冠,比赛将索然无味。这一制度赢得了多数人拥护。但是竟有一个有趣的声音从非中国人的选手中发出,他就是瓦尔德内尔。他说:这不公平。他指的不是对中国人,而是对非中国的选手。因为如果一个选手落到中国选手所在的半区无疑是不幸的。老瓦大概就是落在了这个半区中。老瓦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这也说明,完美的制度难乎其难,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人们的努力只是争取稍好一点。
       美国文化的阐释者 哈里斯屡有惊人之语。在姚明发脾气埋怨队友干劲不足时,他的批评竟是针对干劲最足的姚明,说姚明自己要更有侵略性,团队精神不可过分。陈可被换下场,怒不可遏并与他粗言顶撞,过后记者问:陈可是否向他道了歉?他说:“不存在这个问题,没什么需要道歉的,这是比赛的一部分。你们以前批评中国球员没有激情,现在有一个表现出了激情,你们又找他的不是。他没有任何问题,是个好孩子,我爱他。”在姚明大发脾气导致媒体和领导的震惊后,他看到的问题与我们完全不同。他认为,“混合区”的时间和位置都不对,球员要在冲过澡以后,而不是刚刚下场时,才被允许接受媒体采访,那时他已经冷静了许多,知道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尊重他人的个性,只好减少自己的虚荣心。在新闻必然开放的社会中,企图避免一时冲动带来的误解和矛盾,就只好通过时空调整减少冲动,而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杜绝球员接受采访。这些微妙的差别是至关重要的。它让我们理解NBA和中国体育的不同,乃至美国和中国文化上的差别。什么是美国文化?它不是仅仅存在于威廉·詹姆斯深奥的哲学中,林肯生动的政治演讲中,它更存在于人们对生活、工作中的大小事件的应对之中。哈里斯在万人瞩目的游戏中不经意的一言一语,值得我们长久地品味。
       在自虐中躲避平庸 菲尔普斯说他的教练鲍曼称游泳运动员为战士,把其他人叫做平民。张国政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出了更威猛的话:“我生命的轨迹可以用血写,可以用汗写,不能用水写。”
       古代战士与平民的区别是,前者打仗、流血、牺牲,后者劳动、流汗、平凡。所以贵族们说:流血不流汗。科技使得现代的工作越来越不需要流汗,流汗最多的是和平时期的“战士”——运动员们。贯穿古今,战士与平民的区别是,前者承受着风险与危难,享受或追求着荣耀;后者从安全走向安逸,过着平庸的小日子。现代“战士”和古代战士的区别是,不再流血,但是训练远比古代战士艰巨;古代战士经历的战斗远比训练多,遭遇的战斗也不都是自愿,很多是对峙格局导致的。也就是说,现代战士的最突出的特征是,自愿投入的艰苦训练是前无古人的。自愿投入超强的艰苦训练,用我的话说,就是“自虐”。为什么要自虐?表层看,有货币的追求;深层看,为了牛逼,也就是躲避平庸。进入过这种“自虐—牛逼”的互动过程中的人,很难回归常人生活。因为“自虐”和牛逼中都有强刺激,适应了强刺激,就离不开它,哪怕是受苦也比日常生活中的无聊过瘾。大将军林彪、巴顿和平期间的身心不适、百无聊赖;巨星乔丹颠三倒四地退役和付出,盖尔布塞拉西失败后说他极其疲劳但还是要坚持到北京奥运的马拉松,占旭刚其实知道自己不行但是不能割舍那种压力千钧的战斗,乃至张国政说生命的轨迹宁用血写不用水写,深层原因都是:他们已经过不了平常人的日子了,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求刺激,躲避平庸。
       现代社会在走向安逸,但是如果所有人也一同走向平庸,人类将是没有前途和美感的。体育的一大功能就是培养人们躲避平庸。笔者在少年时代陷进了中长跑训练,那时伙食太差,甚至吃不饱,所以那训练其实对我的身体没有好处。回想起来,它给我的最深刻而有益的教诲是使我从心底厌倦平庸。在“暖风吹得游人醉”的现代社会中,体育是挽救人们心理上从英雄堕落到平庸的最重要的力量。
       等待卡吉尼亚 当年插队的时候听当地猎户说,打熊瞎子至少要两个人出动,因为那家伙个头太大,不好对付。通常是二人埋伏在两个位置,一个人先鸣枪,当熊瞎子站起来扑向鸣枪者时,另一人趁机发出致命的一击。我亲眼见过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后得知他在合伙打熊瞎子并首先鸣枪后,伙伴吓跑了。熊瞎子扑过去一掌打在他脸上。
       独木难支,即使是马拉多纳也要有一个称职的伙伴。那届世界杯上,巴西队群狼斗虎占尽优势,马拉多纳抓住仅有的一个机会,从人缝中一脚直传,卡吉尼亚球到人到,一蹴而就,巴西队出局。没有马拉多纳的传球就没有“风之子”的称号,而没有“风之子”的进球也不会有马拉多纳那记传球的惊世美名。
       姚明不是马拉多纳。在决战熊瞎子时他更焦急地等待着外围的一声枪响,有了这声枪响他可能击毙熊瞎子,否则将丢掉自己的鼻子。外围却一直沉默,所以他说:要么消亡,要么爆发。他在等待他的“卡吉尼亚”。有信心、敢承担,是成为卡吉尼亚的最基本的条件。对于李楠、朱芳雨、陈可这些枪手,一直跟着姚明跑龙套不是太无聊了吗?成为“卡尼吉亚”的机遇就在前面。
       奥运的源头与重镇 我是超级体育迷,而田径是我的最爱。如果奥运田径和世界杯足球同时开赛,我肯定看田径,我相信此种趣味在中国是异类和少数。昨晚从Athen2004.com下载了23日田径比赛的全部赛程,兴冲冲准备一项一项品味。看到日本小女子在酷暑下战胜非洲名将夺魁,日本人在前12名中占据三席,感到恐惧:她们都是下过油锅和地狱的。看到男子跳高选手争先恐后飞过2米 29,三级跳选手一个个跳过17米,知道高手云集,有备而来,盛筵难再。正要点灯熬油看个究竟,电视台换了节目,将国手未能晋局的田径换成了中国有望夺魁的跳水。此时,中央1、2、5套节目播出的分别是跳水,中美女篮,体操单项。三项中个个有中国人参赛,如此安排,让人无话可说。一会儿中央2套上中国女篮62: 100败给美国,心想田径总算可以补缺入席叨陪末座了。谁料,2套竟然打烊休息了。真是怒从心头起:电视台知道田径是什么吗?
       一点不夸张地说,田径是奥运的重头,它的46块金牌的压倒优势说明了其元帅升帐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它还是奥运的源头。每个民族在远古时代都创造出自己的体育。古代希腊人的体育能成为今日世界体育盛会的起源和主流,固然有“母以子贵”的味道——古希腊文化的后裔西方文化在近代称霸世界,但更重要的还是希腊体育的伟大内涵。这内涵最集中地体现在田径中,跑跳投——是人类最寻常的动作,也是人类最基础的较量。轻视了田径就是轻视了开发体能的最重要的手段,遗忘了田径就是遗忘了奥运中最具魅力的享受。
       因为国人更热爱金牌,而田径是中国的弱项;因为国人更喜欢包装、调料和花哨,而田径原汁原味朴实无华,国人便将兴趣从奥运的“中心”转向“边城”。无论为了提升趣味,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我们都必须对田径投入更多的关注,不然我们就是干脆没有理解奥林匹亚,也无法完成更大的牛逼。怎么唤起和培育国人对田径的兴趣呢?
       奥运前,我给张斌打了个电话,提出一个建议:为本届奥运田径中十项全能的转播投入更多的时间和力量,报道细节,深入评介。以十项全能作唤发田径兴趣的突破口。为什么?其一,十项全能浓缩了全部田径运动。其二,田径几乎在体育的一切魅力上都不逊色任何其他项目,唯一稍弱的是“悬念”。而十项全能是颇具悬念的项目。其全部比赛要在整整两天中完成,选手们在各项目中互见短长,要一项一项比赛和积分。且有撑竿跳这样的“暗礁”——很多高手三次未果,功败垂成。其三,中国人幸运地拥有了齐海峰。他很可能杀进本届奥运十项全能的八强,他的雄心是2008北京夺牌。
       十项高手们是真正的铁人,他们的表现太卓越了。通常百米在10.5秒左右,跳远8米以上,铅球15、6米,跳高2.10米,400米48秒,110高栏14秒以内,撑竿跳接近5米,标枪六七十米。看他们的比赛,既有艺术的享受,也有豪赌的心跳——撑竿跳和跳高,起跳高度定低了耗费体力,定高了命若游丝。
       大家一道来享受这道盛宴吧。当然前提是电视台和我们心往一处想。已经多少届奥运了,我们从来都看不到十项全能的全过程。走进奥运比赛的重镇,走进田径,走进十项全能。一旦真正进入,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再铸中华铁人 孙继海的身体绝对是中国足球球员之最,这身体是哪来得?他爹给的。他娘说:继海的小体格和他爹差远了。他爹是何许人?被“文革”耽误了的十项全能运动员。如果没有“文革”,他肯定国内扬名,世界扬名大概不可能。不能不承认人种的差异。
       但是还先别这么说,因为有一个华人,谱写了一段神话,他就是杨传广。杨传广是台湾原住民后代,1933年生人,身高1.80米,体重80公斤。1960年,杨传广获得罗马奥运会十项全能银牌,1963年以9121的高分打破世界纪录,并且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闯进9000分大关的选手。杨传广的成绩引起全世界注目,也包括蒋公介石。据说,奥运期间;他总要叫秘书随时报告成绩,即使夜间睡觉时也要叫醒。看来我与蒋公还有同好。我昼夜上网,随时检索十项全能比赛的最新成绩。我的兴趣不会弱于蒋公,他关心的是亚洲铁人,我追踪的是一位普通选手齐海峰。
       杨传广的成绩太出色了,41年过后仍然拿得出手。将他当年的成绩换算成 1986年的新的计分标准,他的分数不会低于8134(将各项成绩按照新标准换算成分数很容易。但是这期间发生了两个变化。其一是手计时变成电计时。对两种计时差距的最大估算是0.24秒。其二,1985年一位东德标枪选手将标枪扔到 104米,令人们感到田径场地不够使用,只好改动标枪,将其重心前移4厘米,减少滑翔能力,从而使成绩下降,我的判断是新旧标枪的成绩大约相差10%。也就是杨传广的三项短跑成绩要下调0.24秒,标枪成绩下调7米。8134分就是以这种最苛刻的计算得来的)。这个成绩在本届奥运上可以列第7名。当然40年不会白白走过。捷克人赛伯勒2001年创造的世界纪录是9026分,他获得本届奥运冠军的成绩是8893分。但杨传广仍然有一项成绩高于赛伯勒(高栏),两项持平(400米跑和标枪)。下面列出的是杨传广1963年的世界纪录的各项成绩,赛伯勒2001年世界纪录的各项成绩,和齐海峰本届奥运上的成绩:
       
       自杨传广退役后,华人十项全能选手再也没能进入世界前列,甚至没有一个人的成绩超过41年前的杨传广。十项全能也同华人选手一样,在此地成为冷门,受到冷遇。
       刚刚发生的一点点转机是,出了一位齐海峰,他在2003年世界田径锦标赛上以8107分获得第7名,并成为杨传广以后第一个闯进8000分大关的华人。这一成绩引起国内田径界的亢奋。马俊仁大声疾呼媒体应该关注齐海峰。但是这个功利的世界怎么会搭理一个不可能染指奖牌的人呢。第一次参加奥运的齐海峰暗自下定的决心是争取8200分,闯进八强。他没有大的闪失,但是不幸也没有任何突破,以7934分获第18名。如果他跳过了撑竿跳的第2个白选高度4.70米,差不多就进了8000分大关。如果他保持世锦赛的成绩8107分,将获得奥运第8名。距离自己的目标,差之毫厘。
       但是同前辈杨传广的成绩相比,齐海峰在三个短跑项目和标枪、撑竿跳上都有较大差距。如果不是杨传广1500米上的大幅度滞后,两人的差距将极大增长。想到二者的成绩跨越了41年的时间长河,华人田径界只能深感惭愧。
       齐海峰几乎不可能成为杨传广。杨传广很可能在华人世界中空前绝后。但是齐海峰毕竟是这个超强项目上华人的希望所在。他只差一步就进入奥运八强。他刚满21岁(身高i.93米,体重83公斤)。杨传广30岁创造了世界纪录。赛伯勒 27岁时创造了世界纪录。因此齐海峰争取奥运奖牌之梦大可做下去。那是一场值得去做的伟大的梦,那是铁人荣耀的召唤。齐海峰最切近也最具历史感的目标是超越杨传广40余年前的成绩。而后才是2008的北京。
       垄断小项目还是缔造大游戏 中国跳水的优势越来越小,国外跳水的高手越来越多。其主要原因是中国不在少数的跳水教练在国外执教,他们断送了中国在跳水领域中一花独秀的局面。该怎样看待这种技术输出?有两个视角。其一是他们有无出国执教的权利?其二是假设我们的官方可以控制这种输出,是控制输出好,还是允许输出好?垄断一项技术,从而在该领域中一花独秀,久而久之,他人彻底失去兴趣,这个领域将日益萎缩。也就是说,你垄断了一个“小项目”,在其中称王称霸。而如果你将你的先进技术传授给他人,吸引他们学习这技术后参与竞争,久而久之,这个项目会扩大,成为一个“大游戏”、一个热门。你可能在其中继续保持优势,也可能降格为角逐者之一,但是你是这个“大游戏”的当之无愧的“缔造者”。竞技体育说到根本是追求牛逼的。垄断一个小领域牛逼,还是缔造一个大游戏牛逼呢?我以为是后者。现在美国之外的篮球水平日益接近NBA,原因之一是很多国家的球员在NBA效力,在那里取回了真经。现代围棋的母国是日本,中韩从日本取经,今天已经成三足鼎立。最大的牛逼追求者唯恐不能缔造一个吸引众人的游戏大世界,岂肯画地为牢称王称霸。西方人支配了这个世界,其实就是将他们自己的游戏和技艺输送到全世界。
       篮球队员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 各民族文化传统的不同决定了对某一体育项目解读的不同。中国篮球队在赴欧的一场比赛中,姚明得分甚高,助攻为零。消息传到美国。火箭队的教练惊讶且不满:“他为什么在中国国家队这么打球,而在我们俱乐部是另—种打法。”尤因说:“打听一下,他是不是我们队的那个姚明。”这个段子生动地说明,他们希望姚明坚挺个人主义,减少团队精神,增加单打独斗。篮球是个集体项目,可是其目标的实现却是既靠集体配合,又凭单打独斗。二者既是缺一不可,又是过犹不及。过分的个人主义当然不可取,但是强调个性往往可以开发出更为高超的个人技术,而这恰恰是这个集体项目的基础。集体配合当然重要,但是特定场合下的一些传球其实是不敢负责任,是个人的怯懦。一个长期浸淫在集体主义意识形态中的民族应该格外重视个人主义的积极功能。
       金牌与金牌主义 奥运离北京越来越近,我们应该办一个怎样的奥运,成为热门话题。这话题可以从多个视角去解析,而金牌无疑是绕不过的问题。中国人为什么要申办奥运?我不认为是为了经济利益,我也真的怀疑我们能靠奥运赚钱。我以为目的是为国扬威,赢得世界的更大的承认。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之一自然是拿金牌。在竞技的世界上金牌少是难以被人承认的。那么是否要推出“金牌主义”的战略,也就是不管“吃相”,可着劲往肚子里塞。我以为万万不可。那样金牌可能不少,“承认”是绝对得不到的。有道是,殷鉴不远。韩日世界杯上,韩国人在足球战绩上完成了不可思议的突破,打进四强。其手段是在裁判身上下大功夫,生生是靠哨子打败了意大利和葡萄牙。但是韩国人忘记了金牌其实只是手段,“被承认”才是目标。如此成绩,只能将一个小人乍富、声嘶力竭、不择手段的面孔活脱脱端给世界,实在是愚不可及。如果还是汉城奥运的时代,我们在金牌问题上确实难堪而焦急,而今天我们有了相当的实力,多一些少一些不是最大的问题。要切记,最终目标是“被承认”,被承认的实质是他人心悦诚服。要追求这一目标,必须放弃金牌主义。一句话,我们不要韩国式的胜利。
       刘翔与华人田径 刘翔得了冠军,不光中国人高兴,连日本人和韩国人都高兴。因为这不仅是中国人的突破,而且是亚洲人的突破,黄种人的突破。但是更具体地说,是哪一种突破?有媒体说,是我们“短跨”上的突破。我觉得不准确。第一,说窄了。不仅是短跨,而且是男子短跑上的突破,因为亚洲男子在奥运短跑上好像还没有拿过金牌。第二,说宽了。这突破其实限于男子,华人中有过一位奇女子纪政,她不仅在短跨,而且在短跑上有过惊人的壮举。
       纪政,1944年台湾新竹县人,祖籍福建晋江。1968年在墨西哥奥运会中以 10秒4的成绩获80米栏铜牌。1069年创200米栏26秒2的世界纪录。1970年 4次打破3项世界纪录(100码10秒、220码22秒7和22秒5、200米22秒4), 2次平2项世界纪录(100米11秒、100米栏12秒8)。成绩震惊世界。重提纪政,是希望媒体有文化中国的观念。两岸政治的统一,应该始于文化的认同而非割裂,经济的交往而非封闭。徒呼统一,失去了文化上的记忆,是可怜和可悲的。
       华人中曾有8人奥运田径中夺牌:杨传广(1960年罗马奥运十项全能银牌, 1963年破该项目世界纪录)、纪政(如上所述,1968年奥运铜牌,4破2平世界纪录)、朱建华(1984年奥运跳高铜牌,3破跳高世界纪录)、陈跃玲(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10公里金牌,1破该项世界纪录)、王军霞(1996年奥运5000米金牌、 10000万米银牌,2破3000米世界纪录,1破10000米世界纪录并保持至今)、王丽萍(2000年悉尼奥运20公里竞走金牌)、刘翔(本届奥运110栏金牌,平世界纪录)、邢慧娜(10000米金牌)。可否比较8人的高下?很难。但是可以从三个维度上分析。一是奖牌成色。二是记录的高度。三是项目受重视的程度,选手和观众的重视程度越高,竞争就越激烈,夺冠难度就越大。一般说来,奥运金牌比世界纪录更被看重,因为前者是众多高手同场竞技的结果,后者则可能享有一些特殊的优势,比如风力、海拔,等等。综合三者,我认为,刘翔、王军霞、杨传广、纪政四位明星更为耀眼。王军霞有金银牌,有记录,且记录很高。杨传广只有银牌,但是项目重视程度和难度极高,且记录显赫。纪政只有铜牌,但是4破2平世界纪录,且覆盖宽阔,包括100米跑、200米跑和多项短跨,实属多才多艺。刘翔则是中国男子奥运田径夺金这个最重要的指标上的第一人。
       
       民族和人种的证明 众多的媒体说,刘翔的胜利证明了别的种族能做到的黄种人也能做到。我是超级田径迷,对刘翔胜利的喜悦即使不高于,也不会低于他人。但我不敢苟同上述言论。“文革”前,宣传家们将中国乒乓的胜利说成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右翼分子们雄辩地反驳:如果输了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失败吗?种族的证明与之不完全相同。一个黄种人的胜利确实可以证明黄色人种不是绝对不行。但是这并不能否定种族的差异,并不能否定黑色人种在短跑上的优势,这优势不是以绝对的方式,而是以概率的方式体现。因此必须明白,一块金牌在人种证明上的有限性。
       更重要的问题是,中国人,乃至黄种人,需要奥运金牌乃至诺贝尔奖金,来证明我们体能和智力上都不弱于其他种族吗?,我以为不需要。一部数千年的文明史,已经证明我们可以骄傲地立足世界文明之林,何需区区金牌来作注脚。
       奥运是个游戏。执著地以奥运金牌来证明什么,不仅完不成,比如你不可能证明我们在短跑上与黑色人种旗鼓相当,而且将使这游戏变味——因承载过重而丧失本真的趣味。同理,请客吃饭本来就是图个高兴热闹,乃至交流感情,如果执著于以此证明我家阔气,将使请客吃饭原初的乐趣大大流失。也就是说,不要执著地以金牌证明什么,不要执著地以主办奥运证明什么,你本来具有的东西自然会显露,你没有的东西岂能证明出来。
       我不想以金牌证明什么,但是刘翔金牌给我的乐趣不比“证明者们”小。一个我原本深爱的项目有了华人进入而有了归属感,在我们种族的一个弱项上惊世爆冷,足以让我狂喜。但也仅此而已,无关国家和种族之宏旨。
       金牌盘点,战略反思 本届奥运到了“收官”和“数目”的时候了。中国的金牌数目高达32枚,超过大丰收的悉尼奥运。但4枚金牌的差距并不是变化的全部含义。因为高低多少都必须在比较中呈现。比较的对象是美国和俄国。三强对比中最大的变化是,我们超过了俄国,逼近了美国。这就是本届奥运上的我们的成就和强国座次的新格局。 海外媒体上一直有人在计算中国每一枚金牌的成本。这成本要包括各级体委的总开支,乃至各级少体校的总经费,用总开支除以奥运金牌数,就是每一枚金牌的成本。计算下来,有人说一枚金牌6亿人民币,有人说8亿人民币。我无从判断,但是相信金牌的成本是极其高昂的。我曾经激烈地反对对高价金牌的追求。现在变得保守了许多。愿意为金牌战略作一点辩护。奥运金牌是昂贵了一点。但是第一,一个穷人出席特定的场合也需要一套西装。一个大民族为了自己的尊严,必须拿下一定数量的奥运金牌。第二,它确实给中国民众带来乐子,诱导他们观看一场伟大的游戏。这个世界,当然包括中国社会,浪费不计其数,且种类繁多,金牌的成本要算花的比较值的。它可以算作奢侈品,但是谁不需要一点奢侈品呢?就是低收入的人过年也要铺张一下的。奥运也成了中国人的节日,不花钱怎么过这个节日呢?大家觉得有乐子这个钱就算没白花。
       但是现在,当我们已经达到了“超俄赶美”的阶段,追求金牌的目的应该有所转化了。我们曾经需要用金牌证明一些东西。证明洋人能做到的,中国人也能做到。为了证明这一点,必须搞起一个消耗巨资的奥运工程。现在这一证明已经完成,不仅在奥运赛场上,同时也在世界经济的竞争中。从悉尼到雅典,两届奥运作了证明,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人够厉害,连俄国都超越了。证明可以结束。接下来,我们似乎可以为了其他目的追求奥运金牌了,比如乐子。那样的话,我们似乎可以不必消耗巨资去追求金牌的数量了,可以有选择、有节制地追求金牌了。
       遗憾地是还不行,因为2008年的奥运是在北京举行。为了东家的面子,以往的金牌战略还必须延续,甚至更上一层楼。也就是还必须消耗巨资去为自己争面子,去证明自己,甚至是更大的面子,更有力的证明。
       但是我坚定地认为,2008年将是中国传统奥运战略的最后一次实施。也就是说,在实际上已经无需证明自己的时候,最后再证明一次。而后就完全的没有必要了。那时候,我们可以将我们今天对奥运战略的反思和批判付诸实践。
       我们的群众体育和竞技体育的落差太大了。我们很多大城市的中小学校没有操场,政府管理者似乎忘记了,自近代中国人学习西学以来,学校必备操场,没有操场是不成其为学校的。学校的体育、大众的体育,政府应该承担或支持。而竞技体育,应该渐渐地将其中的相当部分转让给社会。至少,奥运和大众体育应该由两个部门分管。合在一个部门中,前者几乎一定会吞噬后者。全运会该寿终正寝了。它是封闭时代,自吹自擂自演自看的体育形式,它也是耗资不菲的。开放的时代,有了奥运、亚运、多如牛毛的国际锦标、杯赛,还何须全运会来烧钱呢?
       反省应该从现在做起。奥运战略的改革应该从2008以后做起。在这中间,一些微观的改革应该起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