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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唱样板戏的俞平伯
作者:黄 波

《博览群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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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知道天津人民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了孙玉蓉女士编纂的《俞平伯年谱》,偏居一隅总是无缘得见,近日才借助网络的便利,从网上买到了一册。放在手边,断断续续很快就看完了。以我的庸陋,当然看不出此书的得失的,但感觉好像漏写了一笔,虽然编年谱不可能将谱主的所有事情都提到,然而窃以为漏写的这一笔实在重要,这就是俞平伯先生当年在“五七干校”唱样板戏的一幕。
       这一旧事是俞先生当年在文学研究所的同事刘士杰撰文回忆披露的,刘先生的文章发表在2000年的《中华读书报》上,文中写道:“后来,干校从息县迁到明港军营,不搞生产,只搞运动。那时候,会前会后要唱革命样板戏,这教唱样板戏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想当年,我向俞先生学唱昆曲,没学成;想不到在明港军营中,俞先生坐在人群里向我学唱样板戏。看到擅长唱昆曲的俞老先生如此认真地、有板有眼地学唱革命样板戏,我觉得这真是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我想,熟悉俞先生的人读此文后都会发出和刘士杰一样的感慨,俞平伯唱样板戏这一幕的确太富有戏剧性太让人震动了。为什么会让人震动?从俞平伯的家世背景到他的诗词文章书法乃至他在一般人际交往中的表现看,俞平伯先生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温文尔雅”的代名词,讲清真词,说红楼梦,写“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唱昆曲……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俞平伯先生整个儿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这个陈年老窑里精心烧制出的一件精致瓷器,他不以黄钟大吕著称,美学风格不是崇高一派而是秀美一路,虽无振衰起懦之功却总是让人低徊不已。可样板戏是什么呢?尽管有人替它招魂,但说它以“粗鄙化”为特征大概是无疑义的,内容、程式到戏里表达的情感,无不以粗疏、粗放、粗犷直到粗鄙为旨归。俞平伯先生唱儒雅到了极点的昆曲自是本色当行,是合谐的,他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唱昆曲。然而时乎命乎,俞先生却唱上了样板戏,其中的反差太大,让人别扭让人百感交集。
       “唱板板戏的俞平伯”,这个意象也许将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它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文人不可避免地被粗鄙化的过程。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过程无论是文入主动去顺应,还是外力强加的,都是中国文化的悲哀。回望二十世纪的中国文人,被粗鄙化,仿佛成为自己都不认识都惊讶的异己,这一幕是一再上演了。昔日用近乎雕琢的美丽文字“画梦”的何其芳,到了1976年赋诗,诗中便多见这样的句子了:“这一帮叛徒、内奸、工贼!/这一窝害人虫,变色龙,毒蛇!……”诗的主题什么的且不必论了,作为后来人,不能不感到困惑:何其芳是具有高度古典文学素养的诗人,他在诗经和唐诗宋词中浸淫了那么久,用一句调侃的话,呼吸都差不多要带唐人气了,却怎么会用这样粗鄙的词句去经营一首诗?而且还拿出去发表?饶孟侃是新月派的大将,写过一些堪称漂亮的小诗,《饶孟侃诗文集》(四川大学1997年1月1版)是他文学生涯的总结,我对其中他作于晚年的几首诗颇感兴趣,一首题为《个人主义》,用的是旧体,诗曰“孤灯每伴穷途悔,一木难支大厦倾;此理固明如不悟,定因鼠目误苍生。”读后感叹不已:新月派的人都是唯美主义者,谁会想到有一天饶先生会用这样质木无文的几个字去硬凑诗?更有意思的是,新月中人一般被归为个人民主主义者,“一木难支大厦倾”,饶先生到最后对“个人主义”却原来是这么一种评价呢。还需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诗后有注,此诗是据手稿编人集中的,意思是此前并未发表,看来新月诗人饶孟侃是主动去凑这样一首奇诗的,也许写作之时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谐的地方吧?粗鄙化的过程看来已经有几分像“润雨细无声”。
       《南方周末》曾经刊载了一篇关于宋庆龄女士晚年的文章,宋庆龄痛骂某女为“婊子”一事很是轰传了一阵,许多人感到惊奇:宋庆龄女士向来以风度雍容优雅著称,她怎么会如此破口?按笔者的看法,其实很简单,曾几何时,我们这个社会已经严重变异、脱轨,超出了像宋庆龄等人所熟悉的经验范围,在一个以粗鄙为荣为指归的语境下,你不愤怒不抗争则已,要想抗争,大概只有以粗鄙对抗粗鄙了。
       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只有粗鄙才能得到环境和人群的认同,只有粗鄙才能避免被另眼看待才能算回到了兄弟怡怡的大家庭,只有自觉或不自觉的粗鄙化才能卑微地生存,那么即使是浑身都有六朝烟水气的风流才子,他不去主动地顺应,或被动地适应,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经过革命熔炉锤炼的保尔和昔日的贵族小姐冬妮娅重逢了,保尔故意用粗鲁的言行羞辱初恋情人及其丈夫,“粗鄙’’在这里又成为一种符号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了,被粗鄙吓坏、羞死的冬妮娅注定要被平地而起的飓风所抛弃。“鲁迅活着会怎样”的问题曾经让人揪心,那么吟唱“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和自言自语“踏过樱花第几桥”的曼殊和尚活着又会怎样?不能如往昔放浪形骸,这不用说是一定的,只怕连对月伤几回心流几回泪也要被痛斥和唾弃了。儒雅不再,风流不再,书卷气不再,贵族气不再,甚至连一点神经质也断乎不可再得了。细究得失肯定是一笔糊涂账,但不说别的,这至少是少了一点趣味吧?
       “唱样板戏的俞平伯”,这一意象透出了几分酸楚几分悲凉,也有几分唐突几分荒谬,后世之有心者当能从中咂摸出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