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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桐老影
作者:孙 郁

《读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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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在写一本鲁迅与陈独秀的书,碰到了与二者相关的人物章士钊,竟久久陷入其中,觉得是个颇值得琢磨的人物。鲁迅早期的文章,有关章士钊的就有多篇,章氏之于他,不过一个政客,印象自然属于灰色,用今人的话说,属于丑角吧。其实仔细谈来,鲁迅和章士钊曾是下属与上级的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章氏是段祺瑞执政府中的教育总长,鲁迅系教育部一名佥事。女师大风潮中,鲁迅参与了支持学潮的活动,遂被章氏除名,两人有过一段深切的冲突。至于陈独秀,与章氏是老友了,他们的交往时断时续,一生之中有着复杂的关联。比如一同编《甲寅》、《国民日日报》等。陈氏后来被捕入牢房,章士钊为之做辩护律师,都是历史中的趣闻。章士钊在中国现代史上,论学问与影响,均不足与鲁迅、陈独秀相提并论。但写文化的演变史,政治风潮史,这个人物带来的话题,又为一般人所不及,牵连的人物、事件之多,是少有的。毛泽东晚年与其关系较密,自有复杂的因由。他身上的不新不旧、又新又旧的特点,隐含着现代史的一种隐秘。这其间的问题理清,当可看到士大夫者流变迁的痕迹。
       章士钊一生游荡于学术与政治之间,著述较丰,在逻辑学、语言学上均有一定造诣。不过所写之文大多平平,惟晚年所做《柳文指要》聊备一格,略见气象,不失一种风采。他早期是排满抗清的要员,写过一些斗士的文章,其状与章太炎、陈独秀庶几近之。但后来思想趋于中庸,反对激进主义与党争,且主张读经救国,就被新文学阵营所不齿,成了新文人嘲弄的对象。不过在思想的层面,他也以为学术是自由的,不可以齐一的思想规范人们,言论与学术都应有自己发展的空间。只是在审美爱好、情感表达方面,不喜白话文的直露,神往于唐宋以来柳宗元的传统。所以从政也好,治学也罢,西方的人本主义对其只是皮毛间的影响,内心深处,乃多孔学的余影。鲁迅对他的愤愤然,大概也与此相关。
       翻检章氏的遗著,让人发生兴趣的,乃民国成立之前的文字。他和陈独秀、苏曼殊之间的诗书往来,以及主持《国民日日报》时的一些言论,有着鲜活之处。比如所写《王船山史说申义》,文字背后有亡国者之愤音,可读出学术之外的东西。《说君》借谈国体,指陈种种罪恶,惟君所造,其看法与陈独秀如出一辙。那时二人一唱一和,留下了诸多佳话。比如都有忧世短章,亦有伤时之文,虽说不上奇歌,但亦称得上率真之作。辛亥革命之后,章氏文章里的血性渐少,待到主持《甲寅》周刊的时候,其思想已不为青年所喜爱,暮气的东西多了。我注意到他那时写下的文字,已深染儒学之风,基本的思路是以东方固有的传统去融会西学。他的思想满蕴着东方情调,对汉文明的眷恋达到了很深的程度。在他看来,旧有的文明有诸多可用的东西,可惜它又被遮蔽掉了。一九一七年,他曾作有《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强调中国第一贫乏是知识,不仅传统的知识不太了解,对域外的新学说,也知之甚少。言及西方文明时,与陈独秀、鲁迅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并不把二者对立起来,而是视为一个整体。在谈柏格森、詹姆士的同时,也谈王阳明;言日本的近代化,也涉猎到中国的徐光启、李之藻诸人,并无本土文化的自卑感。他自信从本土的文明里可以找到一种新生的根据,大可不必将祖先的东西扔掉。他说:
       日本与中国同在东洋,其所以比中国强,就是能行。至于知识,以言旧者,日本都是从中国来的;以言新者,中国比日本开通得早。科学思想,不要说明朝的徐光启译《几何原本》、李之藻译《谈天》诸书,即上海制造局所译各书皆在日本之先,何以日本强而中国弱,其关键即在能行与不能行而已。中国不能行,虽知也不算知。日本能行,知即由是一步一步进,发达至于今日。日本深体得王阳明的教训,无论物质上,精神上,皆以行为主。其民之忠君爱国,勇于战死,都是行的精神。即其切腹或其他自杀之事,虽在社会教育不可为训,而自精神上看来,亦是能行的好证。总之,日本能行,中国不能行,愚以为是论断两国的铁案。柏格森既能袒述赫拉丽达,为欧洲思想界开一纪元,吾辈何以不能从周易变动及自强不息之理,中经周秦诸子,下至宋明诸儒,而归结于王阳明,寻求一有系统的议论,以与柏、倭、詹三家之言参合互证,将中国人的偷惰苟安的思想习惯,从顶门上下一大棒。从前欧洲思想之变迁,乃食文艺复兴之赐,现在思想,仍略含有复古的臭味。吾国将来革新事业,创造新知,与修明古学,二者关联极切,必当同时并举。
       这样的看法并不陈腐,甚或还有中正的地方。陈独秀、胡适、鲁迅对其颇为蔑视,在于那时并无东西文明融合的机会。“五四”前后,其首在引进域外之火,将民主与科学的力量积聚起来。而这样做的第一步,就是清除旧物,与形形色色的古学对峙。章士钊的种种学说,不过是一个缥缈的梦,最终还是滑到卫道的路上去。他做教育总长时,就推行“读经”之道,将固有的教育模式搬来,引起了诸多非议。“经”不是不能去读,对于奴性深重的国民而言,第一要务是获得人的尊严与生存的活路,象牙塔里的吟哦和古老的儒学,是难以给人带来这些的。
       思想家与学问家的不同是,前者并不否定学问的意义,而是把着眼点放到人的解放和社会的改造上。对于灾难深重的国民而言,思想家有时会像黑暗中的灯火,照着惨烈的生存。而学问家的智慧,有时仿佛饥民眼里的盛宴图,美则美矣,却不及火炬给人以暖意。鲁迅后来与施蛰存关于《庄子》与《文选》之争,亦可做如是观。他与陈独秀疏离章士钊,分歧点固然多,彼此的价值路向不同,是主要的吧。现在攻击鲁迅、陈独秀而喜欢章士钊者,大多已不解当年的语境。其中原因之一,恐怕攻击者已不再是饥寒之民。须知,远离了饥寒的雅士们,其生活的安定也可说是鲁迅、陈独秀那代人争来的结果。吃了前辈种的果实,却不认得耕种者,这就是聪明人的妙处。
       章士钊一直隐在社会的要津背后,和普通的文人是有距离的。青年作家和左翼学人不太靠近他,对其感兴趣者乃社会贤达之辈。张君劢当年在为章士钊的《逻辑指要》写的序文里,对其赞扬有加,溢美之辞四溅。那文章说:
       近治学术史者,举国中人物,辄曰:章太炎,王静安、严又陵、梁任公、胡适之,章行严等六人……行严先生学说之行于国中也,时代略后于任公而先于适之。其治学之方,不若任公之包揽一切,而以专精一二学科为己任。任公于戊戌政变之后,一心以推动社会为念;而行严先生受正式大学训练,故埋首于现代学科之研究者久,及夫亡命东瀛之日,乃发行《甲寅杂志》,正与任公之主办《新民丛报》者同。其议论传诵一时者:有《政本论》,有《联邦论》;立言本诸白芝浩与薄来斯诸氏,然亦几经研精覃思想而成一家之言。《晋书·向秀传》曰: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方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吾以为行严先生之性格,清悟远识,何殊向秀。其传播欧洲学说,能发明奇趣,使读者超然心悟,又何殊向秀。即其文格言之,岂不直追魏晋,而与时下文章之粗厉鄙俗者,何可同日语哉。
       以如此的语气叙述章氏在学术史的地位,不消说有夸大的因素,无论在哪个层面看,章士钊的闪光都很短暂,也难说有章太炎那样的气象。即以他晚年的力作《柳文指要》而论,根本的立论也并不新鲜。抨击韩愈的传统,那是五四时代的人就做过的,且精神卓绝。周作人和鲁迅都曾看到唐宋八大家的弊端。尤其周作人还写过多篇文章,力陈韩愈的负面影响。章士钊暮年的劳作,虽说颇见功力,且以独有的文风立于学林,可与周氏兄弟比还是逊色不少。张君劢当年礼赞章氏学术,是否是因了朋党之谊也未可知。
       看章士钊的著作,给人的感觉是驳杂、良莠参差。一方面是西方学术的译介者,另一方面又带有晚清士大夫的迂腐气。他的古文并不灵动,倒显得枯涩平常,奇思异想殊少。翻译域外文学时,却摈弃了原文中的洒脱奔放之风,附之于中国旧诗的老韵,西洋人的个性与张力竟被酸苦的古文压迫下去了。比如所译拜伦的诗,似乎并未移情于诗人阔大的意象里。译者竭力将原作拉回到中土文人的情调里,很有点中国气味了。我读他的译文,已看不出什么西洋人狂放的韵致,悲怆与怅惘之调似乎被什么压抑住了。鲁迅当年就讽刺过翻译中的这种比附现象,以为是对原作的凌迟。晚清以来,此类现象甚多,章士钊亦未脱套路。他的思想到了辛亥那年,就已停步不前了。
       “五四”以后的中国,对文化有高远目光者不多。若谈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鲁迅、陈独秀、胡适等,其思路至今还有参考价值。鲁迅对待域外的东西是“拿来主义”的态度。这“拿来”不是简单的为我所用,而是借此改变固有的陋习,有一点人间的血气与个人风骨。辛亥革命前的文人多有排满时的激昂,谈天说地无所顾忌。章士钊在“苏报案”中扮演的角色颇为感人,有悲壮的一面。待到革命成功,直面己身的痼疾时,便温吞起来,已不复当年的凌厉之态。个性的精神隐到了儒学的影子里,和明清时代的士大夫有点相近了。鲁迅与章士钊的冲突,有些触摸到人本的话题,涉及到人的尊严与价值问题。陈独秀后来与章士钊渐生隔膜,也与文化选择的路向有关。大致说来,鲁迅是从文化内部出发,在与章士钊的交手里,警惕到主奴问题和个人主义的障碍。陈独秀则更多从外部领域,寻找打开旧文明的出口,试图从政党文化里开一新的园地,这一内一外,牵涉到人性与民族性的难题,鲁迅与陈独秀都触摸到了。而章士钊呢,仿佛处在内外的中间,都未搔到中国社会的痒处。要么滑入内部成为旧势力的一员,要么弹到外部游离于主流社会。显赫得快,消失得也快,如此而已。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就我自己而言,章氏虽活到了“文革”之后,系历朝的闻人,但和他周围的世界并无血一样的联系。明明想做自由人,却偏偏离不开政治;明明是了解西学的人,偏偏与上流社会是诤友的关系。他对身边的世界显得过于暧昧,精神深处似乎并无痛感,反倒显出一种安之若命的坦然。即以《柳文指要》这样的书而言,可看出他晚年时对身边世界的迟钝,看人看事,未免有些趋时的痕迹。“苏报案”时代的血气已荡然无存。我看他的著作,不知怎么就想起晚清的民族主义者,革命不过是振弱图强,保种延族,并非自我的蜕变。引进新学,旨在复原儒家学理,且相互参证。其背后不过是文化固守意识。和康有为的思路多有吻合之处。章士钊有国家的概念而少个体的概念,有新民的冲动而鲜自我的拷问。所以看他的诸种陈述,印象是“信”多而“疑”少,终究还像个士大夫,为君效力与为国效力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你看他往来于国共之间的苦苦劳作,以及与毛泽东的特别的关系,就可悟出其间的本色。陈独秀颇为了解章氏的这一点,曾对其往来于官场的雅志多有微词。我至今相信鲁迅与陈独秀对他的嘲笑是对的,因为他不过还是一个“士”,并非所谓精神界的斗士。和“五四”那些斗士们比,章氏自然要黯然得多。
       不错,章氏一生都带有绅士般的古雅,文章的色调悠然。他著述时多用“孤桐”这个笔名,故有“孤桐先生”之称。谈起这个名字,作者有一番叙述,写得亦有意味:
       岁辛丑,愚读书长沙东乡之老屋中,前庭有桐树二,东隅老桐,西隅少桐。老者叶重影浓,苍然气古,少者皮青干直,油然爱生。时愚年二十耳,日夕绮徙其间,以桐有直德,隐然以少者自命……愚以桐为号,乃有取于桐德,至别构一字以状之,本无一定。早岁青,中岁秋,其为变动,已甚不居。香山孤桐诗云:“直从萌芽拔,高见毫未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孤桐孤桐,人生如尔,尚复何恨。诵云居之诗,取峄阳之义,愚其皈依此君,以没吾世焉矣。因易字孤桐,缘周刊出版布之。
       这是他的自画像,其深切的寄托也掩在文中。早年间,作者有多篇《孤桐杂记》行世,倒未见多少清寂之态,显得颇为入世。不过许多年过去,翻阅他的遗文,给人的印象是,像一棵枯老的树,拖着历史的长影立在昔日的文坛。我们谈鲁迅、陈独秀时,偶尔涉及于他,并未感到多少亮色。仿佛是孤桐老影,罩着一段苦涩的时光,给人诸多的感怀。人在历史中的角色,自己是并不清楚的。有什么办法呢。
       二○○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于鲁迅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