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读书时空]《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自序
作者:陈平原

《博览群书》 2003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我来说,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也是精神;既是潜心思索的对象,也是自我反省的镜子。问学二十几年,经历诸多曲折,“五四”始终是我的“最佳对话者”——其具体思路及举措,不无可议处;但作为整体的生气淋漓与丰富多彩,至今仍让我歆羡追慕不已。
       十年前,我曾写过一则短文,题为《走出“五四”》,大意是说,五四所建立的学术范式(如西化的思想背景,专才的教育体制,泛政治的学术追求,以“进化”、“疑古”、“平民”为代表的研究思路等),虽曾发挥很大作用,也产生若干流弊;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遗忘五四”,理由是:
       “五四”那代人迫于时势,采取激
       进的反传统姿态,现在看来流弊不小。
       今日反省“五四”新文化(包括学术范
       式),我想,不该再采取同样的策
       略——尽管那样做更有“轰动效应”,
       也更能引起传媒的关注。除了学理以
       外,我只提“走出”,而不敢轻言“决
       裂”、“超越”或“扬弃”,固然包含我对 “五四”那代人的尊重与理解,更重要 的是,意识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实在 没有口出狂言的勇气。这一点,与我选 择学术史研究作为“走出‘五四”’的桥 梁,大有关系。 基于“希望超越‘五四’者,必须先理解五四”’这一预设,我旧事重提,开始以平常心直面那早巳被神话化了的“五四”。 为了“走出”而“走进”,在世纪之交,我它了五年时间,选择若干专题,与“五四”展干学术以及心灵上的对话。集合在本书的,更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你或许说,艺回的研究,有接受美学、新历史主义、福可的知识考古学,以及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等的印记,在我,则只是一如既往,以研究对象为中心,拒绝为任何精彩的理论做正。 在我看来,1919年5月4日发生在北京的学生大游行,刊行于1915至1922年均惭青年》杂志前九卷,以及1920年初扳、1922年增订四版的第一本白话诗集《尝试集》,分别代表了“政治的五四”、“思想的五四”以及“文学的五四”。而这正是解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三个最重要的角度。选择对于“五四叙事”来说至关重要的三个案,强调“回到现场”,暂时搁置“伟大意义”、“精神实质”之类的论争,目的是突破凝定的阐释框架,呈现纷纭复杂的“五四”场景,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某些想象。
       以下三段话,虽卑之无甚高论,却大致代表了我的工作策略。脱离了具体语境,任何论述都可能是偏颇的;这里只是作为“内容提要”,以便读者对本书的基本框架“一目了然”:, 谈论“五四”游行对于中国社会的巨大冲击,历来关注的是学生、市民、工人等群体的反应,而我更看重个体的感觉。众多当事人及旁观者的回忆录,为我们进入历史深处——“回到现场”,提供了绝好的线索。几十年后的追忆,难保不因时光流逝而“遗忘”,更无法回避意识形态的“污染”。将其与当年的新闻报道以及档案资料相对照,往往能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收获。
       谈论《新青年》之历史功绩,从文学史、还是从思想史、政治史角度立论,会有相当明显的差异/本文综合考虑《新青年》同人的自我定位、后世史家的持续研究,以及我对“五四神话”的独特理解,希望兼及思想史与文学史——首先将《新青年》还原为“一代名刊”,在此基础上,发掘其“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所可能潜藏的历史价值及现实意义。
       《尝试集》之所以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声名显赫的“经典之作”,主要不系于胡适本人的才情,很大程度是“革新与守旧”、“文言与白话”、“诗歌与社会”等冲突与对话的产物。在史家眼中,与文学生产同样重要的,是文学接受的历史。而制约着公众趣味与作品前程的,包括若干强有力者的独立判断与积极引导(比如周氏兄弟之应邀删诗),以及作为知识传播的大学体制(比如“中国新文学”课程的开设)。至于因意识形态纷争而导致某部作品“突然死亡”或“迅速解冻”,使得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学接受史显得扑朔迷离,因而也更具戏剧性,更值得追踪与玩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同样值得我们深思:在经典形成的过程中,作者并非毫无可为。像胡适那样借助于自我完善(不断修订自家作品)、自我阐释(撰写《尝试集》三序)以及自我定位(关于“胡适之体”的论述),有效地影响读者的阅读与史家的评价,这在文学史上既非前无古人,也不是后无来者。因此,在讨论文学生产、文学接受以及文本阐释时,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巳被“杀死”了好多次的“作者”依旧顽强地活着,并迫使史家无法完全漠视其存在。
       ·《新青年》同人“自我建构”的能力很强,其“五四叙事”异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对于此等由当事人提供的“证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小心翼翼地爬梳资料,细心体会文本的表里与内外,调动自家的生活体验与想象力,复原那些早已消逝的历史情景,这一过程,不仅仅是学术劳作,更包含某种艺术享受。‘
       正因如此,本书的写作,既很辛苦,也很愉快。其感觉,一如晋人王献之说的,“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篇》)。当然,这指的是研究者的精神状态,而不是白纸黑字的著述。写作的人都明白,了然于心者,未见得就能了然于手与口。本书之是否“有趣”,仍有待读者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