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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点]为什么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者:葛剑雄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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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
       首先,一种文化,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被确定为世界级或国家级的遗产,固然是由于它的重要性,但一般来说,都只是鲁殿灵光,世界上或国内绝无仅有,并且已是日薄西山,如果不采取特别的保护措施,听任它自生自灭,将不久于世间。要是它在世界上有不少同类,或者还有很强的生命力,就不必专门保护了。所以对这些遗产应该以保护为主,只是在确保其长期安全的前提下,才能有限度地加以利用。别指望它们能自负盈亏,更不应该当成摇钱树。能赚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是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性。而且即使这类特例,也是经过包装或加工,或者已与商业活动结合。如宣科推出的“纳西古乐”,已经不是真正的文化遗产。
       任何文化遗产都是无法复制,不可替代的。就物质文明而言,其原始的部分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消失,或者因自然或人为的因素而受到破坏。人类的保护至多只能减轻它们受破坏的程度,延缓它们毁灭或消失的时间。修复只是相对的,恢复原状更无可能,而且任何修复都要冒增加破坏程度的风险。就精神文明而言,由于它必定要以物质条件为基础,一旦物质基础改变或消失,那类精神文明也不可能长期存在,更不会复生。
       其次,多数遗产之所以珍贵,并不在于它在今天还有多少用处,或者还有多少优点,而是因为它是人类历史文化的一部分,通过它能了解我们的历史和过去的文化。例如有些古建筑,用今天的科学技术水平来看,已经谈不上先进,今天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里面了,如果只从利用角度,就找不到保存的理由。又如湖南江永一带流传的女书,是在特定条件下形成的流传于妇女中的文字。如果一定要讲利用,莫非让今天的妇女回到受歧视地位和被封闭的环境中去?否则为什么不能和男人一样使用通行的文字呢?还有一些民间手工技艺,其产品当然不如机器制品那样价廉物美,要是只考虑实用就只能淘汰,难道就不要保护了?
       我们以前往往特别强调文化遗产中所包含的精华,从继承的角度做这样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但从保护的角度看,即使是糟粕也应该是保护对象,因为糟粕也是以往文化和历史的一部分。精华和糟粕是相对存在的,没有糟粕,哪来精华?如果不了解糟粕,也无法深入理解精华所在和产生的原因。例如,妇女缠脚、抽鸦片、各种酷刑、一些恶俗、迷信活动等,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绝迹,如果有关的资料和实物都不保存,后人就无法了解历史上曾经长期存在过的这些现象和它们对中国社会的影响,甚至无法相信这些现象曾经存在过。
       最后还必须指出,人类的认识有一个过程,有的需要深化,有的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有的只能经过长时间的考验才能获得承认,有的只能随着科学技术和学术的进步才能正确认识。所以对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必须非常慎重,不能轻易做结论。如果一时定为糟粕就不加保存,甚至必欲彻底毁灭为快,那就可能对历史、文化和全人类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一旦认识改变,就悔之晚矣。这方面我们有太多的教训,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因此,对一些一时认识不了的、有严重分歧的文化遗产,还是先保存下来再说。保存不等于肯定,更不等于提倡。
       改造、利用、普及不能代替保护
       既然文化遗产并非都是精华,或者未必有现实意义,对它们进行改造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任何改造都是对原物的不同程度破坏,所以对于需要绝对保护的文化遗产是万万使不得的。否则,改造成功之日,就是遗产毁灭之时。解放以来对传统戏曲、地方戏曲的不断改造,结果是使相当大一部分戏目、曲目、演技、道具从此失传。当然,人类要不断改造旧事物,但这不适用于文化遗产。遗产本身是不能改造的,否则就不成其为遗产。但在遗产的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对遗产这种形式和内容是可以改造的。白先通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无疑是对牡丹亭原本的改造,即使青春版取得了百分之百的成功,也不能因此就丢了原本,或者使所有的昆曲演员都演青春版,就像当年演样板戏一样。所以必须有一部分尽可能原汁原味地保存、传播原来的文化,不受改造的影响。事实证明,两者是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的。
       改造还应讲究成本,注重实效,不能为改造而改造。例如,上海曾对石库门建筑进行改造,北京对胡同和四合院做过改造,据说都取得成功,其实既得不偿失,又起不到保护的作用。改造后的建筑成了四不像,已不能代表原来的建筑。花的钱不会少,今后维修也比新建筑麻烦,居住条件还不如新建筑。所以要保护就不应作任何改变,要改造还不如拆了重建。非物质文化也是如此,严格说来,几乎没有完全符合当今社会需要的,如果要在今天起积极作用,显然都需要改造。以往对地方戏曲不仅填了新词,还改变了原来的表演形式,用新作取代旧剧旧曲。旧戏曲消失了,新戏曲却得不到观众的认同。即使产生佳作,与遗产已相去甚远。这样说并非反对创新,但创新与保护是不同层面、不同范围的事。实际上,丰富的文化遗产是创新的重要源泉,但创新不能以淘汰文化遗产为代价。
       至于普及,当然是最理想的,可惜完全不可能。一种文化之所以成了遗产,必须人为加以保护,就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物质和精神基础,或者已经不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要是没有当年的清朝帝后皇室、达官贵人、八旗子弟的爱好,进京的徽班能发展成为号称“国剧”的京剧吗?而如今的高官富人中还能形成这样一个群体吗?至于普通民众的爱好,固然会受到上层的影响,但更主要的是实际需要。在没有什么选择条件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随大流,如北方人听京剧、大鼓,江南人听评弹、昆曲、滑稽。记得我幼时生活在江南小镇上,听评弹是最便宜、最普遍的娱乐,成年人在书场或茶馆听评弹,小孩可以免费跟随,或者自己溜进去旁听,但到戏院看越剧就必须买票,所以我从小免费听过不少评弹。以后镇上有了扩音器,播放最多的也是评弹和越剧,当时的普及程度自然很高。到了娱乐方式多样、媒体日新月异的时代,再要他们固守着这一两种方式显然是不可能的,现在镇上的青少年还有多少在听评弹,看越剧?在政治高压下,曾经出现过几亿中国人唱革命样板戏的盛况,结果如何?
       所以当务之急是保护,保护第一,无条件地保护。首先是使现存的不至毁灭和消失,充分运用照相、录音、录像、复制等手段,将声音、形象、实物尽可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对原始资料不得做任何改变。更重要的是要确定该保护的人,将他们定为“国宝”或“市(省)宝”,让他们衣食无忧,延年益寿。他们不必考虑创收或经济效益,只要将自己所掌握的那一部分文化遗产流传下来。有条件的话,招几名学生,带几个徒弟,一代代往下传。至于利用、改造、创新或普及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做。
       真正的遗产是无法普及的
       我曾经专门写过文章,质疑那些企图通过普及和改造来保存文化遗产的做但最近看到的一些报道使我感到,有些人还是没有走出这一误区,有必要再作说明。
       文化遗产之所以成为遗产,之所以需要作为遗产来保护,除了因为它本身的重要性、代表性、独特性以外,无非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这类文化存在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它已经无法靠自然生存而延续,只能由人类给予特殊保护。一是它本身已经濒危,不加以保护就将逐渐消失。如果没有后两个原因,如果它还是人类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怎么谈得上是遗产?
       比如说中国的传统戏剧、曲艺、民间技艺,凡列为遗产的,都是因为种种原因今天不再流行的。如果听任它们自生自灭,那么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消失。如果正在流行,或者活得好好的,无论多么重要,多么高雅,是用不到当遗产来保护的。如果遗产能普及,何乐而不为?等哪一天普及成功了,濒危的帽子就能摘掉,它就能在人类文化中获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当遗产。可惜的是,遗产是普及不了的,它们或者是太高雅、太难学、太需要天才,太脱离现实,或者卖不了钱,叫不了座,成不了商品。像昆曲,连在世的名演员都无法达到当初的水平,不少剧目已经无人能演,一些记录已经失传,这些丧失的演技、剧目和资料能普及吗?能靠普及恢复吗?
       正因为如此,对文化遗产,或者某项独门秘技,根本不必害怕普及。相反,如果搞得很神秘,或者故意限制它的流传,发展下去免不了会断绝,到时想当遗产都当不了。如果实际并不难学,又有现实需要,那说明它还不必当遗产,或者没有资格当遗产,就不应当故弄玄虚。比如川剧列为文化遗产,是指它的全部,变脸只是其中一项具体的技艺。如果变脸真的那么重要,那么有文化传统,就应该切实保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使这门技艺能够流传下去。否则等“变脸王”演不动了或去世了,岂不就断绝了吗?那么多些人学会有什么不好?会的人多了,才不至于断绝,还有可能发展。反之,变脸技术要真是又难又高,一般人想学也学不会,还怕泄密吗?如果只是简单的魔术手段,连外国人都一学就会,还保什么密7.保得住吗?有人说,很多人学的只是形似,是糟蹋,他掌握的才是神似,那就更不必紧张,遗产非他莫属了。
       文化遗产靠大家保护,也靠大家创造
       文化遗产——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都是我们的前人创造的,并且有幸保存到今天。它们的价值和影响当然有大有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它们都是不可再生的,一旦破坏或消失,就永远不可能恢复。一座老房子可以重建或仿造,但仿得再像,总不是原物了。徒弟可以将老艺人的技艺学到手,但学得再好,总难像老艺人一样。当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仿造、教徒弟也是保护的办法,但让老房子和老艺人尽可能延年益寿不是更好?
       能够列入世界级、国家级名录的文化遗产肯定是极少数,这不仅要根据遗产本身的价值,还要考虑到国家与地区间的平衡、遗产的濒危程度、当地的保护条件等因素。但无论是否列入名录、属于哪一级,它们都是人类共同的遗产,都值得我们重视和保护。而且大量的遗产存在于我们身边,有的就是我们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遗产的重要性和影响力也会发生变化。无论如何,遗产总会越来越少,因此保存下来的遗产总是越来越重要。
       今天的日常生活就是未来历史的一部分,未来的文化遗产靠大家创造。巴西新首都巴西里亚的建筑、悉尼歌剧院已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上海一位普通主妇连续几十年的“豆腐账”已经由国家级博物馆收藏,肯定是未来的“国宝”。不要说将来,就是现在,全中国还能找出第二份来吗?如果几十年前就有这样的意识,上海家庭能留下多少这样的“豆腐账”?而且完全可能形成一套各阶层各类家庭详尽的生活资料,如果再能保存一些实物,岂不是一座现成的博物馆?
       以往大家普遍缺乏自觉保护文化遗产的意识,所以大多数遗产都是无意中保存下来的。如比较完好的古镇古村都是因为交通不便,外界去的人少。又因为当地太穷,盖不起新房,旧房子都没有拆。今后我们要自觉地保护,就必须明白,文化遗产就在我们身边,就靠我们创造。
       《人在时空之间》
       葛剑雄著
       中华书局
       2007年6月版
       责任编辑:祝安顺
       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