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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茶座]缀石轩诗话(续)
作者:徐晋如

《博览群书》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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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之天赋端在不调和。有超世之人,有顺世之人,有游世之人,此数者皆与诗道无缘。钱钟书氏故游于世者。尝自序其集《槐聚诗存》云:“他年必有搜集弃余,矜诩创获,且凿索隐,发为弘文,则拙集于若辈冷淡生活,亦不无小补云尔。”此种嘴脸,最令人厌。及观其:“才竭只堪耽佳句,绣盘错彩赌精工。”(《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始信诗有别材,何关乎学哉!
       吾国诗歌传统重自然而轻人文。山水玄官以降,性灵之作代盛其伦。惟性灵诗之本质为乐府而非诗歌。吾国诗歌自屈子而终极审美风格粲然大备,乃厥后反停滞不前者,性灵传统难辞其咎。中间虽有少陵、昌黎、山谷、后山诸贤图振风骚之末绪,而势力单薄,终莫能挽此颓唐。有清诗坛稍见骨力,及定庵以其不世出之才龙见于野,风气始为一开。迨鸦片战争惜败,性灵诗方走向终结。自然退隐,人文则必于焉凸现。试取道咸以来大家诸集细细摩味,故知予言之不谬也。予极言之则谓:天人合一者,诗歌现代化之大贼也。第方今学界巨擘,当不乐闻予此语。
       夏承焘词貌丰腴而神旷达,的是一流词品。《浪淘沙·过七里泷》:“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援宋诗手段内诸倚声,效白石而都无踪迹可寻,殆非横绝千古之才而未可。余则更赞辞,日明于体象。
       一流诗人抒写生命;二流诗人藻雪性情;三流诗人只是构想、藻饰工夫。然众庶之所重,世人之所誉,正在二三流间。
        张伯驹词构想每能奇崛。《虞美人·本意》:“江东弟子歌中哭,已失秦家鹿。轻揖玉斗范增嗔,何不叫伊舞剑向鸿门。
       纠颜生死皆千古,怜被英雄误。汉王霸业几秋风,输与美人芳草属重瞳。”则不但构想绝佳,中有大裴悯、大关怀存焉。
       吴虞一生辟儒排孔,五四前后,发表《吃人与礼教》、《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捌据论》诸文,攻击旧礼教、封建文化不遗余力。然《秋水集》中,多是宋儒口吻。《七律一首1》:“诗书衰废八儒空,仁义多忧道巳穷。人我两忘知物化,尘沙万劫竟谁工,升平未必无1差等,礼运何曾见大同!楷树凋零丝竹杳,萧条洙泗起悲风。”则知文化传统为灵为鬼,永难释脱。
       刘季平《六朝松》:“惆帐梅庵去不归,庵前一树自斜晖。故家乔木关兴废,城郭人民有是非。几见淮流变清浅,分无花萼斗芳菲。重来不似旁人感,只惜江头柳十围。”抚时感事,不尽英雄迟暮无聊之慨。尾联深沉中偏能骀荡,则其为人之潇洒无碍可想。使柳亚子、陈去病辈为之,不免沉滞太过。
       康长素诗多系于写实,虚实之际,不能相生发;而构想平平,都无余致。予阅《万木草堂诗集》,惟觉其“说尽万千偈,漆灯明暗夜”(《为某僧书扇》)隽永可诵。
       诗人必爱欲炽盛、自我充盈之辈。此种禀赋纯由天授,岂学而能哉!然诗人不可学,而诗自可学。但当多诵经史,不须依傍古人门户。要知古人词采,亦自经史中来。
       溥心畲诗只是清雅而巳,而词自大佳。彼以盛清王孙,暮年寄寓田横海岛,追怀胜迹、魂萦故国之情,咸托于倚声,每能动人心魄。《浪淘沙·夜》:“往事散如烟,锦瑟华年,三更风叶五更蝉。多少新愁无处寄,瘴雨蛮天。
       高挂水晶帘,别恨频添,烛摇窗影不成圆。枕上片时归梦里,故国幽燕。”伤心具结,词采俊飞,方之后主亦未遑多让。至若《蝶恋花·望海》:“苍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板荡神州,龙去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更觉自然深挚,哀婉低回。浑是发抒生命体验,都不假雕饰,亦不暇雕饰。心畲但一开口,便是贵族气息。
       赵瓯北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神州旷劫,至今数纪,何尝见诗家崛起?鉴湖女侠诗常病在质胜于文,天才过于学力者大抵如此。纵多秀句,全篇罕足称者,古风尤不可竟读。虽然,其填膺侠慨、补天情怀,仍可激荡千古。“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楚囚相对无聊极,樽酒悲歌涕泪多。”(《感时》)“英雄身世飘零惯,惆怅龙泉夜夜鸣。”(《柬某君》)问道出此等语者男儿中亦多见耶?
       刘光第咏怀五官,高洁芬芳,如公孙大娘舞剑器,妩媚中自蕴一股英气。《远心》:“远心无杂迹,随在得真还。阅世摩孤剑,围书坐万山。雪天生气出,人海寄身闲。愧少匡时略,梅花且闭关。”又《百感》:“百感愁交集,群生劫始过。压云龙气郁,迷月雁行讹。变相逃殷鉴,雄心误鲁戈。东方非野烧,神王天火多。”又《蕙沼》:“美人泣空谷,容华难久持。香草不见怀,憔悴薪刈之。灵根托幽绪,芳意结华池。凉熏度仁惠,微波扇离披。衰荣在靡常,人事同运期。愿纫君子佩,终朝奉光仪。苕年万自爱,勿为霜露萎。霜露无时至,高节难变衰。”
       “世界果然无作者,殷勤重为拭膏锋”(《己亥与章枚叔夜饮,即送其之天津》),此夏穰卿之慷慨也。惟此公故多历史忧惧感,终究“千古心期凭寸简,九州容易入斜曛”(《送汪毅白出都》)、“旧游历历归青史,秋雨沉沉入长年”(《戊戌中秋与西村白水、陈锦涛、洪复斋、蒋新斋、张养农、方楚青、蒋澍堂、常伯旃同饮天津酒楼,时余将南归,率呈一律》)来得本色。崇高之中,偏饶顽艳。予偶诵此二联,不自觉涕下如霰。
       诗与史本泾渭二途,绝不相类。西哲亚里士多德以为诗比历史更严肃,更具哲学意味,最是不刊之论。畴昔孟轲始引《》与《春秋》相嬗为用,已入歧途。近人林宰平氏乃复推允陈叔通之“以《春秋》治诗”,云“《春秋》可以断狱,叔通之诗则正如老吏之平亭是非,判定曲直。”(《百梅书屋诗存》序)大言欺世,曾谓堂堂中国竟无人哉?
       陈叔通晚年书联明志,云:“一心记住六亿人口,两眼看清九个指头。”诗人蹉跎有至于此极者。叔通中年哀乐咸备,“同作夜游宁问主, 自成岁例不因人”(《双汉罂斋赏梅拔可诗先成次韵奉和》),苏世之姿,居然可想。前后相较,真如隔世。
       一切作品,必先具范式然后可以致经典。范式者,可资仿效之因素也。易哭庵、吴碧柳之才非不隽美,但纵才太过,而无范式耳。
       定公诗:“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狂来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销。”“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设剑箫为喻,揭破体象之密,于诗道庶几近之,然终稍嫌单薄。至若谭浏阳“禅心剑气相思骨,并作樊南一寸灰。”说尽诗奥,斯乃可谓至矣极矣,蔑以加矣。清刚妩媚之外,饶多执着深沉。
       观堂论词数言境界,而罕言气象。惟于《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下评日:“太白纯以气象胜。”大抵诗家气象一语,历来说者都无言筌。岂大道之至,不落文字耶?余今则日:气象者,诗人历史感之客观化也。诗词而胜在气象,惟担荷历史者为能。
       观堂自作《蝶恋花》“连岭云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 度生华发。”空寞孤抗,真大学者气象,觉陈伯玉《登幽州台歌》面目亦嫌粗鲁。
       有气象,有兴象。沈增植“依然圆满清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中秋前二夕月色至佳忆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诗今不能全忆矣》)气象也。“只借柏庭收寂照,四更孤月瞰江楼。”(《偕石遗渡江》)兴象也。
        寒柳堂《霜红龛集望海诗云“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感题其后》一首最致沉痛:“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海外王。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斗枕已沧桑。”语虽平常,然至能惊心动魄。其所以然者,只在“无可奈何”四字。
       辛亥肇国诸公,颇多风流儒雅之士。。黄克强尤其著者。《蝶恋花·哭黄花岗诸烈士》:“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真如剑花凝寒,冷艳逼人。革命者之胸襟,之造境,宁长使陈子龙专美于前哉!“唯有真才能血性,须从本色见英雄。”(为张孝准书联)黄克强既具英雄胆略,复具英雄手段,但以自由主义思想行高于世,故而终归寂寞。“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茫。”(《挽刘道一烈士》)“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赠宫崎寅藏》)“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三十九岁初度感怀》岂担荷历史者辄必孤独欤,纵使“口吞三峡水,足蹈万方云”(《太平洋舟中诗》),如磐故国,宁复有着身之处耶,噫嘻[余今得与二三子共立苍茫,时代之幸也;吾辈不得与黄克强共立苍茫,民族之不聿也。
       宋人以文为诗,世多诟病,实则宋诗去《诗大序》“吟咏情性”之说未远,转是唐之《才调》《英灵》,实开异端之渐。人间词话以兼葭最得风人之致,似亦尊唐者,而静庵诗稿浑是宋人语,如“兹游快绝冠平生”、“知识增时只益疑”,不一而足,可知彼时风尚所崇,重表达而轻表现,此所谓能“别裁伪体亲风雅”者也。
       荒芜云,新诗形式是散文的,而内容则是诗的,旧诗形式是诗的,而内容则是散文的,说殊未为当。何则谓诗,何则为散文,吾恐荒芜亦不能明述之也。岂声韵对仗,即诗之形式耶,抑语序修科之陌生化,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者亦诗之形式耶?倘然,宁得谓新诗无诗之形式欤?吾于暇日细玩荒芜辞意,之说当由“诗言志”、“文以载道”化出。盖此老以言志即载道耳。夫言志厥在抒情,而载道长于说理,吟咏情性四字,已将诗家千古之秘明明道出。诗与散文之辨,初不必系之于形式。载道之文姑置不论,若抒情散文者亦是诗之一种。班氏所谓“词人之赋”,庶几近之。大抵散文之情感较诗更为冲淡,以其辞句更多铺陈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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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俞平伯杨树达诸人诗往往近散文。
       自情感言之,只有两种文学体裁:日诗,日戏剧。其它体式,不出于杨,即出于墨。樊樊山前后《彩云曲》,乃戏剧也,非谓诗也。
       以禅宗入诗则诗亡。诗人可以为儒家,可以。\L墨者,可以为老庄,可以为基督教徒,可以为无神论者,然绝不可能为禅师。马一浮、顾羡季之诗,正坐此病。
       诗底本质是一种信仰,信仰生命本身之力与美,乃一切信仰中惟一不可笑者。词底本质是一种情调,观照着人生之无可奈何。“考粲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诗人语也。“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亲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词人语也。
       第一流之诗人,奉自身为神祗,以欲望为宗教。然必推其爱己之心,以为人人之心。近世以降,吾惟见陈仲甫独秀有此心。《感怀》诸作,正有萧艾遍地,兰芷独芬之意:“委巷有佳人,颜色艳桃李。珠翠不增妍,所佩兰与芷。相遇非深恩,羞为发皓齿。闭户弄朱弦,江湖万余里。”(第1首)“春日二三月,百草恣妍美。瘦马仰天鸣,壮心殊未已。日望苍梧云,夜梦湘江水。晓镜览朱颜,忧伤自此始。”(第2首)“东邻有处子,文采何翩翩。高情薄尘俗,入海求神仙。归来夸邻里,朱楼列绮筵。今日横波目,昔时流泪泉。”(第10首)“威风敛羽翼,众口誉焦明。焦明与威风,异命不同声。西巢三珠树,振翮一哀鸣。王母不可见,但忆董双成。”(第13首)“天路绝泥滓,人世终苦辛。一念脱尘网,双足生青云。云中发箫管,悦耳何缤纷。回瞰所来地,泣下为人群。”(第19首)
       台静农称陈仲甫《夜雨狂歌答沈二》“极凛丽诡,以长吉的诞怪、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蟉。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雪峰东奔朝峋嵝,江上狂夫碎白首。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余却不见其诞怪。只见其郁愤。有充沛之欲望,斯有澎湃之郁愤。以欲望为宗教,此首正可以为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