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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与人]周作人与我
作者:止 庵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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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早就拟定这个题目,迟迟不曾动笔。过去写过几篇类似文章,所谈都是我在思想或艺术上对某些作家的认同,所以特地标明“与我”二字;文章里面虽然不大讲到自己,却多少也有自述意味。从这一点考虑,最该写的就是《周作人与我》了,——我读此老著作最多,又自己动手整理出版过不少;彼此之间既是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又是作者与作者的关系。然而正因为如此,写来很不容易:强调相同之处,近乎攀附;强调不同之处,又显得自大。一番斟酌之后,索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知我罪我,悉听尊便好了。
       关于周作人,论家都讲一言难尽,现在缩小到“与我”之内,只讲两点,即“作为散文家的周作人与我”和“作为思想家的周作人与我”。我小时候便爱好文学,练习写过诗和小说,惟独对于散文,很晚才予以关注。偶然读到知堂的几本书,我明白过来此前自己所接受的那些流行观念都是错的,照那样子去写,只会把文章写坏了。我由此悟得与此不同的文章写法,归结为一点,即作者行文时非对象化的态度。周氏写过一篇《谈文章》,文章不长,所论至为精辟,可谓毕生总结。这里不复据引,另举一例以为说明。《庄子·徐无鬼》有云: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唐宋八大家以降,多少人写文章无非都是“见巧乎王”、“以汝色骄人”,一味在那儿渲染作态,生怕读者不予留意。我写《樗下读庄》,对此解释道:“庖丁(《养生主》)的对象除了所解的牛之外没有别的,佝偻者(《达生》)也是‘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如果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是做给什么人看的话,那就是个丑角的形象了。自然状态首先就是无对象的状态,道的境界是无人之境。‘无以汝色骄人哉’也是针对这一点说的,关键是无论在什么行为中,既不要有个‘汝’在,也不要有个‘人’在。自然性与表演性是不相容的,对象化就是社会化。”说来这事情最简单不过,写文章自不例外;可是只有到了周作人这儿,才在散文美学观念和写作实践中得到真正解决。我明白这个道理,开始写自家的东西;若说在这一点上受到他的影响,那我是老实承认的。
       当然古往今来,这样写文章的并不止知堂一家;可以一直追溯到先秦的《论语》,六朝的《颜氏家训》等。《论语》成于孔门弟子及再传弟子之手,孔子的意思具在,作者无非记录下来,正所谓“辞达而已矣”。然而颜之推的书题为“家训”,怎么算是非对象化呢。所谓非对象化,亦即不管对方反应如何,只是姑妄言之;他并不想借助遣词造句,制造什么效果,起到何等作用。以此求之《颜氏家训》,正得了《论语》真传。而周作人与《论语》、《颜氏家训》,又是一脉相承,不过他更其自觉,写得更成规模就是了。后来宗周者不乏其人,说句实在话,未必一概把握住了此一关键之处。
       我读《论语》,很留心孔子所说的“仁”。他老人家本有极好想法,但是向来不曾构成中国传统观念的有机成分,更谈不上具体施行了。我对后一方面不很关心,单以思想而论,实为中国古代之伟大精神遗产。孔子谈及“仁”不下百次,其实质究竟何在,《论语》并未著之字面。我读知堂的文章,觉得《人的文学》里所说“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揭示的乃是同一问题,“仁”之要义正在于此,人只要生活在人群中,对此也就无法回避。后来他写《中国的思想问题》,虽然不复沿用此种说法,意思还是那个意思,论述则更其深入全面:
       人……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达到目的,须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同样的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独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即此也。
       这是周作人思想的核心所在,也是他在这方面给我的最大影响。过去我写文章说:“我想西方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对人道主义往往有所误解,把它当成纯粹的个人主义了,实际上人道主义是一种社会主义,其出发点不是社会中的某一个我,而是每一个我。说得明白一点,人本主义不是‘我本主义’。”思想家周作人涵盖广泛,我最服膺的便是对人道主义的上述解释;人道主义者周作人并不为我完全认同(譬如后来倡导的“道义之事功化”,我就多少有所保留),此种贡献在我看来却不容忽视。我自己的思想相当驳杂,从孔子到周作人乃是来源之一。我希望有机会能够把“仁”与“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打通了写成一本书,好好梳理一番。
       以上所说,即为“周作人与我”的“同”的一面,——这两点对我相当重要,对周作人可能并非如此;至于“异”,多半还是自己学力不够,无法企及所致。说来也有两个方面。第一,读周氏所作《我的杂学》即可得知,其学问计有古文、小说与读书、古典文学、外国小说、希腊神话、神话学与安特路朗、文化人类学、生物学、儿童文学、性的心理、蔼理斯的思想、医学史与妖术史、乡土研究与民艺、江户风物与浮世绘、川柳落语与滑稽本、俗曲与玩具和外国语等各项,而所说尚不齐备。其中希腊神话以下,我完全是外行,凡与这些有关的,只能避而不谈。第二,周氏文章,阐述思想者固然很多,也有不少旨在单纯介绍。其中涉及外国文学或思想时,所举例子大都直接译自原文;谈到中国古代一些笔记,原著大家往往难得读过,甚至连书名都不曾与闻,作者特为披沙拣金,摘录若干。一言以蔽之,他知道的太多。上述工作颇有意义,却是别人根本做不到,也学不来的。现在我们写文章,也来抄引一点例证,然而都是常见货色,所以非写出一己独特理解不可,若是照搬“文抄公”写法,那就不免有些可笑了。
       说来个人兴趣不同,谈论的话题也有区别。周作人自从宣布“文学小店”关门,为自己划定的范围就限定在广义的思想方面。偶尔接触文学作品,所讲的也只是“文章”,而不是“文学”。他的两位弟子俞平伯与废名,多少有所不同。俞平伯所著《读词偶得》、《清真词释》,承袭古人诗话、词话路数,分析更其细腻;废名解说庾信、李商隐、温庭筠等,最得要领,而其兴趣并不限于文学一脉,研究《论语》与禅宗,特有创见。我自己因为受家庭影响,所以喜欢体会诗歌小说写法;后来又对中国古典哲学很是关心,写有《樗下读庄》和《老子演义》。那么在苦雨斋师徒之间,倒是与师父相远,而与徒弟接近了。现在说起“周作人与我”,不想当中却隔着废名等人。至于我讨论西方现代绘画,也纯属一己爱好。周作人思想进入成熟期后,便以反理想主义者自居;然而他始终未曾完全排除理想主义色彩,说到底还是一个启蒙主义者;此乃时代使然,虽然他已经达到当时的巅峰之处。作为后来者,反理想主义可能更为彻底,——也许因为所面对的世界,已经变得更不成样子了。启蒙主义者最终不放弃绝对的价值观,这也不难理解;只是那个绝对不必太绝对了。说句老实话,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但并非什么都能够认同;然而无法要求前人也是这般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