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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与跋]我们风雨同舟
作者:张建平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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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吕运斌忽然对我说,我们是上个世纪的人了。乍听来,他像个怀旧而感伤的人。我有点恍惚,怎么看他也还是个生气勃勃的中年人。
       那时,他正在修订本书,他的母亲骤然离世。我们日行千里,赶回老家。故乡的天空特别晴朗,屋前是成片的稻田,深浅不一的金黄中,夹着草的绿,菜的青,还有土地的褐,色彩斑驳迷离。
       长江边上的村子叫垸,垸里有自己的小乐队。乐师们从早到晚沉浸在天马行空的演奏中。除了每一场开头必定是揪人心肺的哀乐,接下来便是抒情的《泉水叮咚》、《边疆的月亮》,煽情的《常回家看看》、《月亮代表我的心》……每场的演奏高潮一定是《我们走进新时代》,气势磅礴。
       逝者如斯。长眠的老母安详地等待着儿孙们为其安葬。后人们虽则泪眼迷蒙,心情却在乡村乐师们的长号和鼓点中,忽高忽低,埋头走进新时代。
       在我的印象中,吕运斌始终是个憨厚而不失机智,纯朴而不失聪慧的人。他属牛,生性笃定,心态磊落。他的内涵与价值不流于表面,我想说,他是一个别有幽怀的人。
       海湾战争期间,他一介书生,却整日面对世界地图,寻找老布什沉船的地方。台湾大选,他忧心忡忡。那段时间,他与曹聚仁先生的公子,香港资深时事评论员曹景行先生神交至深。曹先生行走于两岸三地,评点各派势力的消长,可谓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吕运斌静观潮涨潮落,预测朝夕万变的时局。
       老纳走了,霍顿走了,米卢来了,快乐足球给吕运斌带来了两年的快乐。他仿佛是中国队的场外顾问,每场赛事都在为米卢排兵布阵。每观结果,精确度让人瞠目,真想力荐他去袁伟民那里当义工……世界太平,西线无战事,意甲、德甲、英超偃旗息鼓时,他激情迷失,经常在北国的夜空下遥望南天的星辰。
       这时候,我知道他思乡。我还知道,离乡的游子愈是走得远,走得久,愈是把血脉根系看得很深很重,乃至于盲目夸大与渲染,把故乡的小垸比做天堂。当现实使他有些下不来台时,他便抱怨道路不如以前平坦,河流不如以往清澈,树木不如过去葱笼……但他欣然地发现,田里的稻穗长得实在是好,比城里的女人还丰满。于是他为家乡的人们高兴,现在不会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在他前三十年的生命经历中,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所遭受的歧视与苦难是不言而喻的。他心高气傲,十八岁返乡,用自己的双手搭建了一间仅几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外的一间老屋住着一大家子人。在别人的冷眼中,他把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浸透着书香。就连当权者也不止一次地关照,他是读书人,不要与他过不去。为此,吕运斌心存感激地怀念那些既刁钻又善良的乡亲们。
       有人曾经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不愉快的童年。吕运斌的童年、少年、青年,也许不止是不愉快。但正是在这种种的不愉快乃至痛苦与屈辱中,他始终对一切美好的事物心存热爱。这是一种理想主义者与人文主义者的精神倾向。因此,他笔下才能淌出那样空灵飘逸、清丽脱俗的文字:
       河岸上,柳絮如雪花般地纷飞。苦楝树像一把把撑开的伞,紫色的花像一团团的雾弥漫开来。太阳早早地从河面上升起来,鸭子在小船边 出的波纹把金子般的水一层一层地推开。
       子期远行,正是牧牛的季节。或见风吹草低,牧人斜卧,滠水则像个不识字的顽童随意画出的一道线,弯弯曲曲地在武湖上行走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流入长江。成群的水牛在号角的指引下,或结队成阵,或自由穿行。几只黑色的老鹰在空中盘旋,将地上的人物故事尽收眼底。偶有好事者挑起斗牛,两阵之间,号角连营,胜负都是快乐。此情此景,岂非快意人生?
       太阳出来了,开始时只是朦胧的一块白。不久后才圆,才亮。这时候,武湖成了一只大香炉。草丛、人头、鸟羽、牛背上,都吐出缕缕丝丝,像有只无形的手,把千头万绪牵上天空。男人们叫起了打草号子,“哦嗬嗬……”声音像一群骏马在草场上飞奔。他们兴奋了,先脱了褂子,接着扔了裤子,一个个精光地在阳光下挥动着镰刀。黝黑躯干、发达的四肢和雄健的阳物,像精灵一样在蓝天下碧草间闪亮发光。
       就连西毛睡女人,也写那么幽默睿智:
       这是快到中午的时候,阳光稍有些倾斜地照射在门口。莲的身体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暗中,有点一分为二的感觉。莲家里养着一条狗,平时它躺在大门外一动不动地晒太阳,天塌下来都不会吭一声的,这时候不知它为什么有力气爬起来凑热闹。它看到长凳上女主人的一条腿支起来,如此灿烂地插进辉煌的阳光里,觉得情景很不一般。
       暮色像一团蓝色烟雾一样散开,刚刚安静下来的村庄,乃至河流、池塘、树木、草丛,都迷漫出一种快乐祥和的气氛。孩子们都期待着这种和蔼依稀的时光。太阳西下时,村子里升起了炊烟。小河边、池塘里的鸭子三三五五地爬上了岸。这时候,女人们的叫唤声响起,嘴里呼唤的是儿女们的名字,实则是在招呼田间里的男人。一声又一声,是女人们最有想象力的咏叹,把宽广的暮色呼唤得一层层地落下来。于是劳作了一天的农人牵着耕牛、背着犁耙,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回到各自家门。
       倘若不是身历其境,我真以为他曾经生活在天堂。
       他意念中的南屏先生,是深邃的中国文化养育出的士大夫、隐士、启蒙者,是品格和精神的典范。道可道,非常道。举世混浊,不顺其流而扬其波。
       他心中的秋,是美丽的中国母亲。她像一棵开了花结了果的树,每一片叶子都给人以希望。秋是阳光,她把青春给了大地,大地还给她一片春色。
       他笔下的少哉,是苍凉的中国历史。他因为曾经的污点而终生忏悔,又因为要证实清白而终生努力。在这个理性而又困惑的时代中挣扎,他不知道革命的目的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
       如影的子期,是纯朴的中国希望。像黑色的精灵,游戏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纵使是苦难,他也要成长。迷惘而不失坚定地追寻真理,维护尊严。他注定要远行,因为希望永远在前方。
       他眷念的故乡,是温馨的中国家园。他关注着这个家园里每个人的生存价值,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丝丝入扣的生存状态。诗书之礼,长幼之序,他渴望人们沉浸在古老的祥和之中。
       有人说,真正的男人,是一只受伤后躲在洞里用舌头舔尽血的狼。我很害怕这样的男人。伤就是伤,痛就是痛;快乐就是快乐,悲愤就是悲愤。性情中人,快意人生。当然,现代男人有一种品质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平和。与一个安定平和的男人在一起,你才能看清天空和大地,你才能体味清晨与黄昏。你可以不要花前迎风、月下弄影,但才是真正的你,而非惊世骇俗的你。
       智慧、平和,才能赋于精神纯粹;儒雅、温良,才能赋于文质彬彬。从这种追求和意境上讲,我们确实是上个世纪的人。
       十几年间,我和吕运斌无数次地穿越华北平原。他自己驾车,我坐在副座上。尤其是深秋时节,归来时暮色将至,斜阳正浓。车窗外,急速掠过的是笔直的白杨。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大雨,猛烈地冲撞着车体。雨刮器刷刷地清扫着玻璃,他的目光专注而执著,紧紧地盯着前方。那时候,我便会开启CD,车厢内顿时回荡起美国黑人低沉的吟唱。那种迷惘忧郁,那种乡村情感,那种蓝调,让人想家,让人心脉相连。
       那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他。他已经走出《亭亭木兰山》,走出《蓝湖》,走出《汉正街》,走出《雾里的世界》……前方山高水远,他在远行。
       十几年来,我们日复一日,过着单纯而简朴的生活。诗经上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吕运斌说,我们风雨同舟。
       (《中国蓝调》,吕运斌著,作家出版社2002年4月版,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