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苑]官窑美人
作者:程 庸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太阳像一件新瓷器,明晃晃地把老街照得磷光闪闪。
       李茗沁靠着窗台,穿一件灰色棉布中装睡衣,衔着蜜蜡烟嘴,手持黄杨木梳子,很有耐心地把头发往后边拢去,双眼注视着墙上那幅老洋房照片。
       虽出身古玩世家,李茗沁起初对老东西并没有多少兴趣,只就着家里一点存货,玩赏一下,手头紧了,还偶尔拿出去换几个钱。一直到出现了古玩市场,他偶尔去溜达,才渐渐产生了一点儿热情。他那些朋友,比如洪长仁,家里放满了古董家具,博古架上排列着瓷器杂件。李茗沁看在眼里,馋在心里,感叹风水轮着转。
       福禄街平时生意清淡,一到星期天,就热闹非凡,不仅拥满了淘古董者,还有往来游客。李茗沁与洪长仁离开宝斋店,朝西街走,沿街多数是古玩店,再过去几家门面,就是点心店,一阵香味儿扑来。正是中午,他俩进去分别要了葱油拌面与牛肉面,吃完,又要了两个芝麻香脆大饼,这才来到古月轩。
       古月轩里坐着一个少妇,穿绿色紧身上衣,盘着发髻,李茗沁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把头发向后拢了拢,忍不住盯着她看。只见她五官典雅清丽,穿着考究,倒像个官窑出品。李茗沁私下疑惑,难道洪长仁又换老婆了?听介绍才知是店里伙计。
       少妇说,刚刚和老外做了一笔生意,他们买了一对白釉杯子,这两个法国佬住在上海,特別喜欢福建德化窑,过去法国人就称德化白为中国白。李茗沁听了心里欢喜,这个行当各路知识多,有趣,由这种美貌女子解说古代陶瓷,更是美器佳音绝配。
       算完账,洪长仁走过来,指了指架子上大大小小青瓷,建议他买几件。李茗沁没有吭声,他知道这种东西多数不上档次,转身正准备离开,架子上一个贯耳瓶把他吸引住了。洪长仁说是清仿宋,这种样式少见,一般直颈瓶、兽耳瓶较多,而这个瓶两边装着直筒式耳朵。李茗沁看了喜欢,掏钱买了。
       他跑了好多家书店,翻看了不少拍卖杂志,看到这样一条消息:香港拍卖行一件宋朝官窑笔洗拍了两千多万。我这个贯耳瓶会不会也是宋官窑产品?如果真到来,就发大财了。
       李茗沁把贯耳瓶包了一层又一层,去见王伯伯。王伯伯师出大古董商仇焱之门下,解放前与爷爷一块儿开古玩店,眼力过人,在上海滩很有名气。
       “小沁子,南宋修内司官窑,这可是国宝呵……”王伯伯兴奋异常。什么事?李茗沁怕自己听错了。
       洪长仁身穿黑色中装,威风凛凛地找上门来说,这是一千五百元,把东西还给我。见李茗沁犹豫,又加了五百。李茗沁说,钱无所谓,我是喜欢这个瓶子,想留着玩玩。洪长仁压低声音,但十分有力地说:“老实告诉你吧,我漏给你了。”
       终于摊牌了,李茗沁控制住激动。洪长仁眼露凶光:“你不过是玩玩,我靠这个吃饭!给了你后,一个港商带了四十万来买,你说怎么办?”李茗沁只得答应生意做成两个人分成。
       洪长仁说过两小时来拍照,先用照片去跟人谈生意。李茗沁从厨房间拿来一把切菜刀放在靠椅下面,用一叠报纸盖住了。
       一阵敲门声,他暗暗一惊,急忙把瓶子藏在碗橱里,开门看见洪长仁身穿蓝色夹克衫,胸前挂着照相机,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不速之客。他气得嘴都歪了,怎么这么多人?其中一个嘴边长一撮毛,穿着黑夹克套衫,背着一个大包。
       他们走后,李茗沁看着老洋房照片,痴痴地想,今后生活怎么安排,使奴唤婢,穿金带银,一房间古玩,小车进进出出……
       睡到半夜,突然听见窸窸窣窣声音,他狠力扒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一个人影黑乎乎地扑到他面前,他努力一下,腾地跳起,模模糊糊发现一个黑衣人。黑衣人似乎犹豫一下,倏地从阳台窜了下去。
       王伯伯打来电话,说想再看一眼贯耳瓶。路过福禄街,李茗沁看见不少人围着一个白发老者,听他讲如何辨别真假,什么来官窑主要特征是“唇口”。有人说他是大学教授。李茗沁肃然起敬。
       伯伯看了即说瓶子不对,上回摸到过唇口,今天怎么没有了?李茗沁内心一震,难道我几百万要落空了?
       好一段日子过去了,洪长仁那儿没有丝毫进展,老说港商要来,但至今不来,洪长仁也不那么着急,李茗沁有些怀疑是否被调了包。再去福禄街,古月轩内只有少妇一个人在。她盘着发髻,穿绿色紧身中装,笑眯眯地迎上来,问他好,说洪老板去西安看货了。李茗沁想今天倒是好机会,趁机跟她套近乎。才知她姓徐叫楣丽。
       李茗沁像一个侦察员,在福禄街走动频繁,暗暗监视着古月轩,看哪些人与之来往密切,这样忙了几星期,毫无收获。
       这天,他在王伯伯家看见一张老照片,照片里一个白发老人,脸很熟,拉远了细看才发现这个人跟老教授相像。王伯伯说,这人好多年没有来往,原先是大学教授,以前常跟日本人做古玩生意,本人似乎也有日本血统。
       李茗沁推测,老教授和洪长仁很可能同谋做境外生意,再朝前推一步,就是合谋走私。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到古月轩,徐楣丽接电话说洪长仁在对面博古斋搓麻将。
       洪长仁终于上门来了,身后跟着港商。李茗沁眼睛一亮,心扑通扑通地跳,这个人鼻子上长有一颗痣像一粒黑宝石,十分醒目,他俩进屋寒暄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李茗沁才拿出贯耳瓶。
       港商脱下眼镜,接过瓶子捧在手上,看了半天,又戴好眼镜,笑道:“现在看看又不太喜欢,我前一阵子买了几件宋朝瓷器,这个暂时不要了。”
       李茗沁感觉背上“轰”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暗暗观察他俩是否唱双簧戏。他相信这个港商懂行,从港商怎么看瓷器就发现了这一点。这个人曾带一大叠钱来买贯耳瓶,而眼下却不要了。这怎么解释,不是狸猫换太子,又是什么呢?
       李茗沁辞去工作,在福禄街上盘了个门面也做古玩生意,就是古月轩斜对面一间。他对这个位置很满意,因为方便监控洪长仁。过了些天,果然看见老教授与一撮毛进入古月轩,一直等到天将暗,两人才出来。
       这天傍晚,李茗沁正准备打烊,店里进来两个大汉,要他把架子上瓷器全拿下来。他拿出五件,光绪、同治款碟子,宋影青碗,吉州窑瓶。两个汉子问多少钱?李茗沁话未说完,圆脸汉子突然伸手把五件瓷器全撂在地上,哐当哐当几声响,成了碎片。李茗沁呆住了,“什么意思?!”
       泡桐树叶片片泛黄,天气渐渐凉快起来。李茗沁店里生意不错。忘年交张老师,带来好几批客人。洪长仁常与常州人做生意,李茗沁也想去看看。张老师说那边有亲戚,可带他们去参观窑厂。
       窑厂坐落在山坳间,低矮山坡边搁一座窑炉,窑炉连着几间大厂房。大烟囱直耸入云。穿过一片槐树林,他们进入厂房,只见一个转盘边坐着几个工人,正在加工一个碗,一手持一块圆形器物顶住内壁,一手在器外拍拍打打,这样能使器壁
       均匀结实。
       在精品室李茗沁见到了宋官窑仿品。两个瓶子,釉色和家中贯耳瓶几乎一模一样,一个是直颈瓶,肚子呈瓜楞状,另一个是胆式瓶,颈细,身圆,微塌,两者都有唇口,开片大小适中,他仔细看了后,不由纳闷,两者多么相似!
       李茗沁用粉笔在桌面上画了一个贯耳瓶,这种式样仿过没有?老板说仿过,其中一个仿得连专家也看不出,不是吹牛,现在全国地下窑厂高仿瓷器,没有人能抵得上我们。那件东西被你们那里人收去了。姓什么?李茗沁问,马上后悔自己太冒失。果然,光头瞥了他一眼,满脸警觉,之后有意无意透露是一个白发老人。
       已经确定无疑,这是一起狸猫换太子事件,而且这事件和洪长仁、老教授脱不了干系。目标一确定,他就开始跟踪这些人,而突破口是徐楣丽。
       他约她一起吃饭,在老洋房餐厅。两杯葡萄酒下肚,他发现这少妇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灯,他每问一句,她都对答如流,而且得体。徐楣丽笑脸盈盈,李茗沁却感觉这张脸后面有一个陷阱。“我不过赚点小钞票。不像洪老板做外头生意,赚大钱。”
       “你说他走私?”
       李茗沁思忖,这女人怎么没有完全否定。又说起前些天看见两个彪形大汉走进古月轩,问徐楣丽是否认识他们。无论他说什么,徐楣丽始终话题不离官窑。
       李茗沁说经手过不少清晚期官窑,青花、粉彩居多。徐楣丽问,清三代官窑呢?李茗沁回答,清三代当然少一些,价钱太贵,做不了。徐楣丽说价钱不怕,只要东西好,就可以做,我现在对官窑瓷器最感兴趣,其它无所谓,你要是见到好货,告诉我一声,明朝清朝都要,价钱贵一点没关系。李茗沁明白了,她只对高档货感兴趣,就东拉西扯道,官窑美人要官窑古玩,真是绝配,说着,装作很随意地搭住她肩膀。徐楣丽推开他,微笑着。他又连说了几个盗墓故事。徐楣丽笑了,说很有意思。
       从徐楣丽口中他得知,老教授曾从古月轩借过瓶子。李茗沁暗暗盘算,在古玩上做手脚,通常就是指被调包,狸猫换太子,这个说法和常州地下瓷器厂也对上了号,很有可能是老教授在他们那儿买了新仿贯耳瓶。如果是这样,那么老教授就是主谋。
       李茗沁去了东方大学,问清老教授就住在学校宿舍内。他围着宿舍大楼绕了一圈,估计是当中一间,窗户被一棵梧桐树遮掩着,他见没有动静,迅速爬上梧桐树。
       窗户大开,靠窗一张博古架,架上陈列着许多古董。他直起腰,看见了一个白发老头,正在看什么东西。架子上一件贯耳瓶进入他眼帘,好啊,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苦苦追踪,真品原来在这儿。转念一想不对,如果是真品,就是国宝,老教授怎么敢轻易放在架子上?李茗沁拿出望远镜,看个仔细,才发现不对,这件瓶子是弯兽耳。
       张老师带了一个矮胖子到李茗沁店里。矮胖子依次看了一遍,最后拿起一只五彩小香炉。张老师悄声告诉李茗沁说那人是教育局长,和自己有点亲戚关系,小香炉他看中了,愿意出五千元。
       李茗沁笑了,矮胖子精明得赛过诸葛亮,出价到了我喉咙口,我也是五千元捡来了漏,他却连一点小钱也不让我赚。
       张老师见他为难,就说,我在深圳有个堂弟,是一家拍卖公司老板,你带一件高仿瓷器去拍,拍到这个价位,你就把万历香炉给我,拍不到就算了。
       李茗沁穿着黑衬衫,悄悄潜入东方大学教师宿舍,黑灯瞎火,没有动静,老教授早就睡了?还是没有回来?过了刻把钟。他故伎重演,折断一根树枝朝窗口丢去,没有动静。他爬到窗口边,掏出手电筒朝里照了照,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他看见老教授倒在地上!肯定是谋杀,架上古董被抢劫一空,屋于里面乱成一片,显然有搏斗痕迹。凶手是谁?洪长仁,还是一撮毛?抑或是某一个走私团伙?
       他心想,老教授死了,定然会在福禄街引起反响,然而,过了一个星期,没有丝毫动静,连报上都没有披露谋杀消息。奇怪!他百思不得其解。夜晚,他到了楼上,用望远镜观察古月轩,正好看见洪长仁想拥抱徐楣丽,徐楣丽笑嘻嘻地推开他。
       老教授出事后,李茗沁曾碰到英俊警察,英俊警察不冷不热东拉西扯地跟他敷衍,问他听说了什么?李茗沁故意道,前些天,福禄街上聚着不少人,议论纷纷,说法很多,有人说他盗墓,有人说分赃不公被杀了。英俊警察打量了他片刻说,尸体不见了,有什么说法?李茗沁暗暗一惊,我乱说一气,倒套出一点真相来,我明明看见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他又去古月轩找徐楣丽。徐楣丽想了老半天说自己也糊涂了,好像港商先来,出了低价,港商走了之后,老教授来借走这件瓷器,等到归还后说这件东西不错,第二天,就被你买走了。之后,港商带了钱赶到。话说到一半,她停顿下来,摸了摸李茗沁那件黑衬衫,表情奇怪。李茗沁问,我又不是第一天穿,有什么不对?徐楣丽收回手,没有不对,你穿黑衬衫很好看。他心说怪了,英俊警察也说我穿着好看。
       年初放寒假,张老师送来飞机票,说都安排好了,这一回一定要去。李茗沁感到为难,哪有这么便当,新东西送到拍卖行,真能拍掉?张老师提起那件贯耳瓶,何不拿去试试?
       拍卖那天,人气很旺,几乎座无虚席。拍了几件雍正青花和乾隆粉彩之后,修内司贯耳瓶终于被推了出来。
       拍卖师从四千元叫拍,开始有几个内地人叫板,李茗沁和张老师紧跟着,之后到达了六千元,就只剩下他俩了。当价位爬到了一万四,突然有人跟拍:一万六!李茗沁乐得差一点叫出声,是那个大胡子老外额尔琴先生举牌了,我向你敬礼!三个人你追我赶几个轮回,到达了六万,额尔琴把价格一下子从六万抬到了十万,全场像蚕豆落进了油锅,一声爆响,哗然开来。
       李茗沁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来他已经心如死灰,如今却柳暗花明,不过这件修内司和自己永别了,真品也罢,赝品也罢,都和我无关了。从此可以轻装上阵,别再去追查什么案子了,回去还是和洪长仁言归于好吧。
       李茗沁没有想到在那小槌于落下之后,自己突然茅塞顿开,仿佛脑袋被击了一下,想通了许多事。
       这天清晨,他点燃一支烟,伏在窗口,慢慢地吸,忽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李茗沁急忙下楼,打开门,几个警察站在门口。
       “老教授被杀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英俊警察冷笑了一下。
       他吁了一口气,轻松道:“这与我无关。”
       英俊警察递上一支烟,给他点了火,自己也点了一支,吐出一口浓烟:“我提醒你一下,那个晚上。你去了东方大学,是不是穿着一件黑衬衫,结果掉了纽扣,划破了衬衫,留下了痕迹。这件黑衬衫让我们搜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抵赖?!就算这证据单薄了点,还有门房间老伯呢,他从照片上认出了你,说你鬼鬼祟祟。进进出出好几回。”
       “你逃出来了?”再看见徐楣丽,
       少妇惊问道。
       李茗沁轻松一笑,问她怎么知道自己被抓了?心里却在骂她出卖自己。徐楣丽道街上许多人在说,
       李茗沁凶狠地看着她,一下子用力压住她,渐渐地剥掉她外套,露出天青色内衣,手感柔软舒服。再看这个女人,因一阵反抗,发髻松了,头发披散开来,神情慌乱,脸色通红,还有那张厚嘴唇,饱满富有弹性。他把她想象成了一件天青色官窑,这样想着,心底软了,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是多么美,多么具有风韵,材料、气质、细节俱佳,具有官窑质地,真活脱脱一个官窑美人。我原先只跟她逢场作戏,不料此刻却深爱上了她。
       洪长仁曾说漏嘴,提到北站39号。到底是哪条街39号?他原以为有北站街,查了地图并没有。这天下雨,他打着雨伞来到北站,一条街一条街依次寻找。正准备打退堂鼓,一个人影人了他眼帘,是一撮毛。他跟着他来到一家工厂旁边,一拐弯见到一座平房。
       洪长仁斜靠在太师椅上,旁边坐着徐榍丽。李茗沁清了清嗓子,这么巧,都在这儿?
       “你怎么来了?”洪长仁有点儿警觉,看了看李茗沁,又回望徐楣丽,之后笑了:“欢迎欢迎。”
       一撮毛站起身要走。
       李茗沁手一拦:“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一撮毛嘻笑道:“好说,好说。”说着递上一支烟,李茗沁只得接住,一撮毛点燃了打火机,他凑了上去,突然一撮毛把打火机直冲到他脸上,李茗沁“哇”地叫了起来,一撮毛趁机夺门而出,他猛然醒悟,一个箭步挡在了门口,一拳狠狠揍向一撮毛。徐楣丽朝他眨了眨眼。
       洪长仁突然扇了她一巴掌:“你这个婊子!和他狼狈为奸,”又拿出一个青花罐子:“你喜欢吗?我马上砸地上!”
       徐楣丽两手播起来:“洪老板冷静一点。”
       “那你承认是婊子!不说我就砸!”
       “不能砸,这是元青花,是稀世珍宝。”
       “我管它什么宝,你快说!”
       “求你别砸,我……是……”
       “好啊,自己也承认,这么多年,我看错了你。”洪长仁放下元青花,上前猛地撕开徐楣丽上衣。
       就在这时,博古架开始晃动,一口大罐砸下,李茗沁急忙跳开,大罐子砸在洪长仁头顶上,一声惨叫,鲜血飞了出来,桌子上陈列着好几个白釉瓷器,顷刻间都变成了釉里红。李茗沁、徐楣丽、一撮毛都惊呆了。李茗沁感觉脸上疼痛不已,左服一片模糊,手一摸,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