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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新义]同性恋 异性恋 自恋及道德颠覆
作者:李孔铸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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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聊斋志异·封三娘》)
       在《聊斋志异》中,《封三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故事:祭酒之女范十一娘在“盂兰盆会”上邂逅了封三娘,两人相互爱悦而结为姊妹;封三娘帮助范十一娘摆脱了父母之命,与贫寒多才的孟生结为连理;范十一娘想用生米煮成熟饭的办法留下封三娘共事一夫,中了圈套的封三娘表明狐仙的身份后杳然而去;衣锦还乡的孟生与范十一娘得到范家父母认同。上列引文即是对范十一娘阴谋挽留封三娘的描述。
       大家闺秀的范十一娘和“翰苑才”的孟生居然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事情!作为这一“奸谋”的受害者,封三娘离去后的反应居然仅仅是“夫妻惊叹久之”。常做“异史氏曰”的蒲松龄对此篇是述而不做,勤做圈点的冯(镇峦)评、何(守奇)评、但(明伦)评对这一情节也三缄其口。(《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道德评判失效了?
       而根据《封三娘》改写的故事《狐仙有情促良缘》和连环画《封三娘》,以及诸多评论者都故意删改或者忽略这一情节,并且有意淡化或掩盖该篇所特有的女性同性恋色彩——他们的说法是“友爱”。也许是觉得内容过于淫亵,也许是觉得破坏了人物的美好形象,也许是觉得这是一个败笔。
       这是蒲松龄叙事的失误吗?
       以下将根据蓝棣之先生的症候式分析方法(蓝棣之著《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还原这个同性恋故事的本来面貌,分析其叙事结构和人物心理。同时引证意大利汉学家P.史华罗先生在《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中的相关论述,探讨《聊斋志异》叙事话语中情感方式与道德评判之间的可能联系。
       1、同性恋:镜像与破裂
       嘉庆年间冯镇峦对《封三娘》有段评论说:“男子相悦,常也;乃以女子悦女子,深情缠绵,如茧自缚。”“聊斋各种题都做到,惟此中境界未写,故又畅发此篇。”(《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这位二百年前的评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故事的主旨。
       其实在文中封三娘也对范十一娘坦言:“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如果我们对两人的交往过程进行图示分析,将会清晰地看到蒲松龄怎样分合更替、摇曳生姿地对中国古典文献中难得的女性同性恋故事进行叙述:
       封三娘 范十一娘
       步趋相从…似欲有言 悦而好之,转用盼注
       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
       (将归)凝眸欲涕 亦惘然,遂邀过从
       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
       别后悬思颇苦 倾想殊切…怅然遂病
       (重逢)偕归同榻,快与倾怀…
       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
       (再别)亦思之 扶床悲惋,如失伉俪
       (重逢)各道间阔,绵绵不寐
       ……
       文中绘声绘色讲述两人感情进展的许多细节,如一见钟情、相互试探、交换信物、相思成病、感动落泪、同床共枕……与描写男女之情如此雷同。在上面的图示中,我们看到了明清小说才子佳人故事中频繁出现的“邂逅—定情—幽会—别离—团圆”模式。但故事的主角不是才子佳人,而是两位佳人。
       光绪年间《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中各篇插图都是力求表现故事主旨的画面,《封三娘》选择的是如下场景: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
       与后面的男性——孟生毫无关联。
       我们看到,在接受对方及相互关系的问题上,两位女性都表现得十分主动和满意,也就是说在她们的恋爱活动中保持角色对等的关系。而蒲松龄在叙事中也特别突出这种镜像对称(见上列图示分析),如:她们的形象一个是“少艳美,骚雅尤绝”,一个是“二八绝代姝”;她们交换金钗和绿簪,她们互易衣着,她们对弈……
       李银河女士认为,“在同性恋行为中,自我仍旧留在自身之中,怀着自恋主义的激情注视着他人,而他人不过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而已。”(李银河著《同性恋亚文化》)我们在《封三娘》中看到了形象的阐释。她还说“从本质上看,同性恋属于一种对异性无好奇心的现象”,《封三娘》中也有着这样的征兆和解释:范十一娘“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封三娘“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
       正如大量同性恋案例和许多专家分析所显示的,“同性恋从本质上不可能促成永久的结合,从求爱到热恋便是同性恋最终形式”。(亨特《情爱自然史》)封三娘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努力帮助范十一娘获取美满婚姻的举动,正是想要终止她们的同性恋关系——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
       范十一娘的阴谋和不道德行为的实质是:她不是要为丈夫挽留一位妻子,而是要为自己挽留一位爱人。然而她失败了。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多层次结构的故事:表层结构是一个女性在朋友的帮助下获取了美满的婚姻,《恒娘》、《青梅》可属此列;潜层结构则复杂得多,一个有着同性恋倾向的女性在非正常爱情与世俗幸福(对范十一娘来说是佳偶,对封三娘来说是得道)之间挣扎,最终以向世俗妥协告终。即使是在今天,恐怕也只有对人类情感有着深刻理解和宽容心态的人,才觉得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悲剧。
       2、异性恋:叙事与心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封三娘帮助范十一娘获取的只能算是异性婚姻,而非异性恋爱。差不多是相同的篇幅,去年上元日“盂兰盆会”的故事得以重演,使用的是明清小说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种常用模式:“邂逅—定情—媒妁—遭拒—别离—团圆—认同”。按照西方叙事学的分析方法,这一模式往往还需要一个牵线搭桥的热心女性(封三娘),一个嫌贫爱富的专制家长(范公),一个起死回生的善良神仙(封三娘),另外就是一个遭到拒绝的媒人,一个有权有势的求婚者。
       比较这两种模式,我们发现,“幽会”这一环节被“媒妁—遭拒”代替,“认同”是最后的环节,爱情的双方需要得到公开化和合法化,因为这一部分的主题是婚姻。“在传统中国……婚姻首先是一种社会契约。正如中国谚语所说的,婚姻是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为基础的,用Jonathan Ocko的话说:‘订婚协议是由家长代表的两个家族间的合同安排,妻子的身体权利,特别是生育权,通过支付聘礼,从她的娘家转达到她丈夫家。’”(《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
       借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杰姆逊曾经分析过《聊斋志异》中的《鸲鹆》和《画马》,“这样就能逐渐地发现叙事句子中隐藏着的叙事语法,而且能够使这些深层结构说话。”同样的,我们可以将同性恋和异性恋(同时也是爱情和婚姻)的两种叙事模式进行整合,得出下面的关于整个故事的深层意义结构:
       
       
       
       在这一意义结构里,我们看到了大量的对立:范十一娘与孟生是女性与男性、富与贫、“不以为可”与“喜不自已”的对立,封三娘与范公是个体与专制、超世俗力量与世俗力量的对立,范公对孟生的拒绝与认可,封三娘对范十一娘的引诱与放弃,范十一娘对范公的消极反抗,孟生对封三娘的言听计从……深入探究这些现象的文化背景,真正对立的是自由意志与道德规范,情感契约与社会契约。
       封三娘指责范十一娘“堕世情”,她认为:“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她相信超越世俗的意志的力量。孟生的喜悦、勇敢、愤恨、悲丧都是对“知己者”的一厢情愿的报答,虽然是出于一种近乎虚空的承诺,同样表现出了自由意志的力量。这就是在《聊斋志异》中大量出现并被作者赞许的痴和狂。
       下面我们还要对这一结构之外的其他心理因素进行分析:
       2.1.投射
       封三娘为了终止与范十一娘的同性恋关系(“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去促成范与孟的姻缘。正如《聊斋志异》中的其他狐仙一样,封三娘对人世间的生活很是艳羡。她虽然对“朱门绣户”、“如意郎君”很感兴趣,但为了“升第一天”而不得不拒绝婚姻,于是她把这种愿望寄托在范十一娘身上。正如她自己说的“来报前好耳”,她的寄托是她对范十一娘同性恋情感的一部分。
       心理学上将这种心理机制叫做投射(projection),指个人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过失或不为社会认可的欲念加诸他人,藉以减轻内心焦虑。古龙的《英雄无泪》也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司马超群对跛足的卓东来说:“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
       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心理机制,青梅、红玉、辛十四娘、《荷花三娘子》中的狐仙才去帮助所爱的人获得美满的婚姻。
       2.2.反抗
       正如前面所说,范十一娘获取的只是美满的异性婚姻,而非异性恋爱。比较一下她分别与封三娘、孟生初次见面时的反应就能发现,她对孟生几乎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略睨之),远不如对封三娘的“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封三娘的一番安排她也并不情愿,孟生求婚为范公所拒后,范十一娘“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她的恨里流露出对封三娘出卖自己感情(矫赠金钗)的愤怒。然而当作为定情信物的金钗落到孟生手里后,她便“非孟生不嫁”,居然以死抗争。
       她们有时很难辨别,自己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维护。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披着情感的外衣,而对被非情感性的因素所支配的社会契约保持敬畏。这种盲目和虚妄一直持续到现在,也许还要延续到将来。
       2.3.痴狂
       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怆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作为贫而多才的读书人的代表,在孟生身上同样存在着矛盾:既急色、轻狂,又专一、痴情。在这里和其他关于少年读书人的故事里,青春躁动的天真并没有招来厌恶,生殖欲望的直白也没有遭到谴责,道德上的承诺保障了激情和欲望的合理性。比起《阿宝》中孙子楚的痴、《青凤》中耿去病的狂来说,孟生的痴狂算是比较理智的了。
       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史华罗总结说:“蒲松龄区分了三类人:一是正常人,他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特点是平庸;二是那些被无尽激情俘虏的人,他们因此过着更好或更糟的、不守规矩的生活,他们有些人被赌博、野心或贪婪的和欲望的愚蠢所征服,这些导致了堕落;三是真正的智者,因为他们被痴心所激励,从而取得了伟大成就。”(《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为爱而痴狂的人在《聊斋志异》中是“作为正面角色出现,他们是天真无邪的人,有一颗纯洁得显得荒唐的心灵。”
       3、情感:道德颠覆
       与此同时,我们从《封三娘》的接受史中看到的是对违背道德规范的情感的谴责和惋惜。何评说:“忽生爱慕,如茧自缚,斯言也狐且不可,而况于人乎?”对封三娘诸多赞叹的但评说:“情生爱,爱生魔,魔生劫,如茧自缚,何时底止?何时解脱?”他们沿用了佛教的信条,因为情感对于人的束缚,所以情感,尤其是激情和欲望,是不被提倡的。
       再如《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中《封三娘》的插图题诗讽刺说:
       悔被情丝一缕牵,凤钗矫赠太缠绵。
       岂知色戒无端破,不浚飞升第一天。
       《胡四姐》、《辛十四娘》等很多关于狐仙的篇目表明:狐狸们的最终追求是仙道,哪怕是她们已经跟男人做了夫妻、生了孩子。这一指向应该是来源于民间文化。修道是应该禁欲的,这种禁欲不仅是行动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封三娘谴责的是自己的激情和欲望,她认为自己的遭遇“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当不道德的行为被认定为劫数或者冤孽的时候,世俗道德便不再追究了。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毁人贞节、以怨报德的行为才会被忽视。
       激情和欲望成为道德评判的首要对象,就像《封三娘》的意义结构所显示的,遵循意志和情感的封三娘是受害者。在《聊斋志异》中,几乎所有的非人类的女性都对个人世俗幸福充满着向往,都对情感和欲望采取积极追求的态度,结果多数是美好的。相对而言,《封三娘》是一个悲剧。
       对照其他作品,我们看到的是蒲松龄的双重态度:“他的语言从‘微妙地招致违背法则’摇摆到一个理想的社会秩序,他的情感和欲望的观念有时是正统的,有时是异端的。他求助于异端思想的做法,既具(对现实的)补偿性,又具挑战性。”
       对他所鄙视的制度和道德,他在抨击的同时还抱着极大的幻想;对他所向往的激情和欲望,他在赞赏的同时还抱着莫名的忧虑。史华罗说,明末清初的那些“知识分子的自我压抑产生了这种后果:文学作品本应该在表达最深的情感和‘潜意识’方面上有更大的自由,但实际上却表现出模棱两可的‘前后矛盾’。”
       蒲松龄只是其中之一。
       他还感叹道:与欧洲历史相比,“中国历史上没有经历一个反对禁欲主义、即超越世俗的阶段,在物质和精神、世俗和超俗间没有鲜明的对比。在中国人的意识中,有一个受儒家文化支持的、强调情感社会性的古老的倾向,这种态度并不是针对某些情感进行压制,而是同时提倡情感领域的驯化及它与社会需要之间的协调。”
       只有道德驯化。
       没有道德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