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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新义]女人也薄悻
作者:徐晋如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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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姑子是蒲松龄笔下的香獐精,她本待字闺中,她父亲的恩人安幼舆宿于其家,对之一见钟情,遂私与燕好。后来她却与之决绝,留给安幼舆一生的惆怅。蒲松龄这样评说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说到这样一番话,似乎花姑子就是一个天仙化人,然而,对照蒲氏笔下的其他女性,我实不知花姑子可爱在何处。要说寄慧于憨,婴宁才是真正的娇憨可人;若说寄情于恝,我实在看不出她后来的“恝”何情之有。恝者,忽视、淡漠也。花姑子忍心弃深爱她的人于不顾,只能说明爱情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让情痴入骨的安幼舆尝了一滴美酒,却立刻连酒杯都一把夺走。
       花姑子不但是《聊斋志异》中的异数,即使求诸整个中国文学史,也难求其偶。对照中国古代的诸多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我们听得到那“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的怨怒,也听得到“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誓语,还有那“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悲壮……在这一系列的爱情故事当中,女性总是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她们用自己全部的激情,营造了一个爱情乌托邦。然而,这样的爱情,唐宋以后即渺不可寻,只能存在于传奇的影中。在蒲氏梦工场里面,我们遭遇到钟情的男女,颇致“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慨,而花姑子的存在却让人立刻从魔幻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似乎又重回到了到处充斥着新新人类的二十一世纪。
       不可否认,在男权社会的重重压迫下,妇女的命运常常以惨剧而告终。唐代诗人元稹的《会真记》记述了一个被无行文人始乱终弃的少女崔莺莺的悲惨境遇,冯梦龙笔下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她的愤怒的吼声简直响彻了五千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权社会下的痴心男子实在太可宝贵了!他们视功名利禄为草芥,而把情感当作生命的惟一目的,他们的对爱情的之死矢靡他,比女性的为爱情牺牲还要难能!《花姑子》中的安幼舆就是这样的一位极具贵族天性的痴心汉。然而,正是因为是一个哀乐恒过于人的性情中人,他不但没有得到理想的爱情,反而在痛苦的回忆和永恒的惆怅当中度过了余生。
       安幼舆是陕西拔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直是一个胸无城府的没遮拦的汉子。正由于他“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因缘凑巧,救下了一头香獐的性命,才造成了他后来与花姑子的相识。有一天他在华山迷失道路,正好遇到一位章姓老翁,老翁请他到家中住宿,并唤出妻子和女儿与之相见,且告诉她们说,这是自己的恩人。安幼舆对老翁的女儿花姑子一见倾心,于是便思媒妁之聘,在安幼舆的第一次示爱过程中,就可以看出花姑子是一个城府甚深的女子,根本不是如蒲松龄所说的“寄慧于憨”。书中这样写道:
       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剧亟。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
       花姑子凭借娇憨的外表的掩饰,把安幼舆玩弄于股掌之上,以至于安幼舆“魂魄颠倒,丧所怀来”,心全都被花姑子占据了。离开章家,安幼舆就遣媒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不得已,“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寝食。”以此得了昏瞀之疾。在这个时候,花姑子出现了,在治好安幼舆的病以后,即主动献身,相与绸缪。经此春风一度,安幼舆对之更加萦怀,而花姑子却异常冷静地告诉他:我来和你欢会,是为了报恩。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你去再找别人吧。没有料到自己的真爱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答,安幼舆为之“默默良久”,此时他心中的隐痛,没有经历过同样的情事者,只怕永远也无法体会!
       花姑子诡称与安幼舆欢洽是为了报恩,仿佛这件事是经过其父的默许。实则大谬其然,章老虽对安幼舆心存感激,却也没有赞同花姑子的婚前性行为。在他发现花姑子和安幼舆的私情之后,不顾安幼舆的情面,痛骂花姑子玷辱家门,可见花姑子所谓的报恩云云不过是一个可以让她放纵自己的理由,她不过是把爱情当作一场游戏,玩弄安幼舆的感情罢了。可怜安幼舆,为了花姑子,竟然误中了蛇精的圈套,几乎连命都丢掉了。幸得章老知恩图报,在阎罗王座前哀求,请以身代,才保全了安幼舆的性命。从章老的前后反应来看,他所反对的,只是花姑子的无媒淫奔,决不至于反对花姑子嫁给安幼舆,花姑子数番说自己“不能终事”,除了“业行已损其七”——婚姻妨害了她的求仙证道,没有别的站得住的理由。《聊斋志异》里面有多少仙狐甘愿为了爱情而牺牲证道,花姑子的天性却这样凉薄!她是只有恝,没有情的。
       也许,所有的爱情都是不能长久的,即使两个曾经无比热烈地相爱的人,一旦结合到一起时,爱情也可能转化为亲情。但是花姑子可决不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和安幼舆决绝的。在蒲松龄的时代,人们普遍把“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美眷”视作当然的真理,决不致有人对婚姻与爱情的矛盾提出质疑。如果爱情的双方都能意识到爱情是浓烈的和短暂的,花姑子是基于为人间留下最美丽的一瞬这样的目的而毅然离安幼舆而去,那么她当然就是一位天仙化人。但实际的情况无法支持这样的论断。从小说中的情节来看,安幼舆的确是用他的全部生命去爱着花姑子,并且渴望长相厮守,而后者却把与安幼舆的燕好当作生命中的一次经验,未投入过任何激情。安幼舆最终为了她终身不娶,他的余生惆怅固然有爱情乌托邦毁灭后的茫然,更多的则是对爱情的深切缅怀。作为爱情的另一方的花姑子却心安理得地把生下的孩子托人送给安幼舆,而去求仙证道,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今天新新人类当中固多这样的女性,而在古典时代,花姑子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花姑子在清代的适时出现给所有沉浸在爱情迷梦中的人们敲响了警钟,她让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是充斥着古典爱情神话的时代,也不乏浪漫主义的天敌。但愿所有像安幼舆一样痴情的男人不要遭遇这样的女人,如果柔弱的心灵不希望再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