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特别推荐]终极追问—《通天塔》游记
作者:李 静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通天塔》不是小说
       人们称一部小说为“寓言小说”的时候,往往是在打比方的意义上使用“寓言”一词,意思是“这部小说充满象征,如同寓言”。但是我以为称张远山的《通天塔》为“寓言小说”时,打比方用的词不是“寓言”,而是“小说”,意思是“这部寓言充满故事,如同小说。”可以说《通天塔》是一部模样如同长篇小说的长篇寓言,也许这样概括它的文体比较确切。
       不说它是长篇小说,因为它缺少长篇小说的“具体性”,而且一看就知道作者对塑造“人物形象”、编织“令人信以为真的故事”、刻画“画龙点睛的细节”这些长篇小说家必须苦心经营的事物缺少真正的兴趣。同时,《通天塔》的用意如此复杂,包含了作者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灵魂的终极追问,早已超越“惩恶扬善”的简单道德范畴,以致于用“寓言”作《通天塔》的外套,似乎太小。另外,《通天塔》的素材很多,除了神话传说,还有《圣经》、佛经、诸子哲学、西方哲学、汉语言文字游戏,以及作者自身的想象……
       所以我坚持认为《通天塔》是一部长篇寓言。小说的终点是形象,而寓言的终点是道理——如果思想和疑问都可以被列入“道理”范畴的话。《通天塔》虽然也以人物和故事支撑作品的结构,但是人物和故事本身不是作品的目的——在小说那里,故事和人物本身却是目的——《通天塔》的目的是思想和疑问,人物和故事在这里被很不人道地置于“传声筒”的工具地位。或许可以这样说:在寓言里,导演是道理,而人物和故事是道具;而在小说里,导演是人性的冲突,是故事和人物本身的情节情感逻辑,道理基本不必出席,即便偶尔出席,也只是小道具而已。显然,《通天塔》属于前者。
       《通天塔》来源于作者对世界和人类生命的终极困惑。困惑迫切到一定程度,便无暇他顾而只能直言自身。这就是张远山为什么没有把《通天塔》写成小说的原因。小说要求作家创造一个精微逼真的世界,以此安置人类的一种“创世”和“造物”的愿望。但是在“创世”和“造物”之前,有人要问:“为什么要创世和造物?斯世何世?斯物何物?”也就是说,在行动之前,他要弄清楚“造物”和“创世”、或者“毁物”和“灭世”、或者“不造不毁”和“不创不灭”的意义和理由。因此,在创造和行动之前,还有一个疑问存在。表达这个疑问,便要用“小说之前”的那个文体。寓言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文体,但是已有的寓言似乎都是用来说明答案。而《通天塔》这部超长寓言,却是用来承载疑问。疑问,也许是寓言的源泉,也可能是这种古老文体得以新生的动力。
       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张远山《通天塔》的文体不是小说,是寓言。
       二、《通天塔》的叙事
       《通天塔》是一部彻底的作品。彻底的抽象性,彻底的结构和想象力,彻底的叙述方法,彻底的思想,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是彻底的——整部作品中王先生叙述的部分每句话、每个停顿后面都是句号结尾的,不该句号的时候也要句:“嗬。人心就是如此。一旦你得到了某种殊荣。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恶意诽谤就会接踵而至。一件小小的衣服能拘束得了我吗。”只有疯子才这样使用标点符号呢。《通天塔》的叙述人就是一个疯子!只有疯子才有底气和勇气信口开河,根据自己脑中的念头和残存的知识,重新解释和预言世界的来源与去向。而在作者看来,因为整个人类才是真的疯了,那么这个疯子王先生不但不是疯子,还是人类惟一的清醒者,一个真正的先知。因此,叙述人王先生的语言便有着疯子的表面逻辑(假)和先知的内在逻辑(真),《通天塔》的叙事便获得了自由——疯子用什么样的语言方式都属正常,他可以好好地讲上一段故事,也可以长篇大论地直接说出抽象的念头和思想;因为是先知,所以不必模仿真正的疯子,不必让叙事从头到尾都前言不搭后语,脱离逻辑的缰索,而是让整部作品在“颠三倒四”之中形成一个精密的结构,毫不含糊地表达思想。所以在《通天塔》里看不到由于作家不知如何将疯子的叙述进行到底,而中途改弦更张或上气不接下气的窘况。相反,想象力在找到了合乎自身的表达方式之后,便一以贯之、一泻千里地挥洒出了一个廓大浑融、令人惊异的世界。
       三、《通天塔》里的景物
       《通天塔》假想了一个“世界大同”的时代:汗族国王倪九十九统一了世界,成为权力无边的人间上帝,世上再无地区性的利益冲突,普通百姓再不需要四处征战,人类变得无所事事,茫然失措。我们都曾经想象过“大同世界”,想象那是一个随心所欲、国家消失、自由放任的时代。但在《通天塔》里,“世界大同”以后,整个人类却为一个更加无处不在的权力意志所支配,自由距离人类更加遥远——倪九十九统一了人类的语言,也统一了人类的步调,世界如同最高意志的试验场,人们一会儿要生育,一会儿要绝育,一会儿要伐木做床鱼水尽欢,一会儿要开赴沙漠刀兵相向,但总有一个“政策”是不变的——那就是纵欲永远被鼓励。作品没有交代最高元首为什么总是鼓励大家纵欲,但是原因我们自己也猜得出来:给你一件让你快活的事来不停地做,你就会不怎么想其他不快活的事了;而如果你一件快活事都没得做,所有的新仇旧恨就都会涌上心头,那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因此可以说,倪九十九以最小的成本维护了统一王国的政治稳定,但是这笔投资的最终收益是恶性的——人类变成了只知一味纵欲而丢弃了一切精神价值的畜生。人类如果堕落到畜生的份上可怎么办?我觉得《通天塔》实际上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关于对绝对权力建立起来的“大同世界”的忧思,奥威尔在他著名的《一九八四》里也作过令人惊悚的描绘。他想象的结果是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座大监狱,人们相互监视,生活倒退,思想被剥夺,真实被遮蔽,历史和现实的记录被反复篡改,监狱里挤满了人,没有人能逃过刑罚对灵魂的控制与改造。人们相互背叛,相互隔绝,但却永远都忠于最高元首“老大哥”——因为他是恐怖、奴役、酷刑和虐杀的根源。
       《通天塔》的想象力和《一九八四》走着相反的方向。同是极权的大同世界,《一九八四》里的人物过着禁欲、隔离和组织化的单一生活,它的蓝本是“大清洗”时代的苏联;《通天塔》里的人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只想着追逐美女、醉生梦死这一件事,它的蓝本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两者貌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都表达了对人类精神世界单一化、衰减化和丑陋化的忧虑。但是张远山在设置了“大同”语境之后,还想从哲学的高度探究“欲望”这个东西。在探究的过程中,他表现出一个东方人对人类无止境欲望的佛教式的厌恶与反抗。
       在《楔子》部分有一个悖论。A、已经“疯狂”的王先生说人类因为背叛上帝而堕落,这表明王先生认为上帝是存在的;B、上帝既然存在,就该是一个绝对的力量,否则他就不是上帝;C、但是上帝却由于熏上了人间的邪气而“病了”,人类只有改邪归正,才能使上帝痊愈,上帝痊愈,人类才能得救。那么到底是人类救上帝,还是上帝救人类呢?如果人类不需要上帝的拯救,干吗还要修建企望通过它来面见上帝的通天塔?因此王先生的这段话包含着这样的信息:1、人类是疯狂的,人类已丧失了神圣、崇高和信仰,长此以往,此岸世界必将走向堕落和毁灭;2、神圣、崇高和信仰本身——彼岸的上帝也是脆弱的,无力抵御魔鬼和人类的疯狂;3、因此人类分两种:放纵欲望而自甘堕落的人类(如王城帝王倪九十九和他的臣民们),禁绝欲望而渴望得救的人类(如王先生);4、自甘堕落的人类注定毁灭,但是渴望得救的人类也无法得救,因为病殃殃的上帝也是靠不住的——他还等着你来治病呢;5、所以人类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在佛教看来,只有心无所住,摒弃执着,灵魂才能自由,而真自由即是佛。本质地说,佛爱众生,乃是出于慈悲,而实际的本心,却是厌弃尘世,因为尘世的一切皆是牵累,皆是罪恶的渊薮。因此也可以说佛的本心其实是背离生命的,只有背离生命,才能根绝罪恶;如不能根绝生命,那么就以禁绝欲望达致“六根清净”。在《通天塔》里,虽然王先生的目标还是拯救,是要以一己之身渡众生到一个完美的世界去,但其梦想后来不再是建成通天塔,以面见上帝赦免人类,而是悟到了上帝救不了人类,拯救人类的只有人类自身——“只要每个人的脚都不再践踏别人的自由。上帝的国就会降临。”这种对待欲望的决绝的否定态度,以及要给众生以助力的拯救意识,极多地来源于佛学,或许可以说,佛学成分和圣经精神融汇在一起,已很难分辨彼此。
       怎样拯救呢?《尾声》里出现了王先生勾画的一个乌托邦:被欲望焚毁的旧人类彻底灭绝了,无私无欲的王母诞生出纯洁而孤单的新人类来,世界在他们的眼前展开,一轮真正的太阳(人类永恒而真实的精神价值)正缓缓升起。这是有希望的全新的世界,有希望的、全新的人类。
       老实说,这个结尾我不大喜欢,虽然它的想象力十分惊人。因为:一,它有点背离王先生自己的思想逻辑,那就是爱众生、众生可以自救,但结尾显然表明:众生已被王先生和上帝所放弃,他们已经坏到了必须另起炉灶、重新“做”人的地步;二,我不喜欢这个情节背后隐含的那种思想,那就是人类必须彻底经过“纯化”,消灭疯狂的贪欲,才有存在的理由、价值与可能。邪恶其实并不在于人人都有贪欲,而在于只许少数人有贪欲。而且这些“少数人”的贪欲除了体现在物质的层面,还会必然地漾到精神的层面,那就是规范别人的思想。如果一个意在拯救众生的圣人也持有规范他人的念头,其结果很可能会与暴君相同。
       我想说《通天塔》还有一个令人遗憾的地方,就是它缺少了一点童心。这里有的是深邃,有的是广博,有的是才华,有的是深沉忧思,有的是鬼斧神工的想象力,有的是通天彻地的思想力,但是却独不见沉湎于美丽梦幻的天真儿童,在面对可怖之世界时闪现出的不为所动的明亮笑容。而这种无畏、明亮而梦幻的童真笑容,却是伟大的艺术贡献给人类的最可珍贵的礼物,它与成熟深刻的智慧相交融,凝成苦难世界中一块悲悯、天真而动人的水晶。这童真的水晶才是真正身体力行的拯救,远胜过任何厚黑而单一的揭露。“缺少童心”是东方文化的特点,智慧深思熟虑到“过熟”的程度,便会遗忘童年——或许东方的童年本来就并不童真吧?但是文明的使命,即是创造一切未曾存在过的美好之物,对我们而言,“童心”或许就是其中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