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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散步、口腔运动与钟敬文先生的生活
作者:万建中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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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有名望的人,总有一些脾气或者说是个性,去登门拜访之前必须打个电话预约,贸然造访,轻则被视为没有礼貌,重则被拒之门外。钟敬文先生生前每天要接待许多来访者,他们中有的事先打过招呼,有的则唐突的很。然而,只要说明来意,钟先生都会热情接待。我的一些朋友想去拜访老人家,问我要履行什么手续,我说只要轻轻敲敲门就行。
       来访的人中,有的是来讨教学问,有的是来汇报学习心得,有的是来送自己新近出的书,有的甚至是来问长寿秘诀。若是后者,倒不必先生亲自作答,我作为先生的弟子,可以道出一二。诸如大事不糊涂,小事糊涂;宽厚待人,善解人意。物质生活中,有饭吃有衣穿即可,做学问则一丝不苟,活到老学到老等等。对一般人而言,这些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十分艰难,而先生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走得这样坦荡、执着。中国人一向讲究食补,有些人很想知道先生一日三餐所食何物,所饮何汤,或服用何种灵丹妙药。其实,先生吃的很简单,可谓清茶淡饭。一次陪先生吃饭,问先生想吃什么,先生诙谐地说:“我是无齿之徒,欺软怕硬。”
       除了上面这些带有根本性的因素之外,钟先生的生活习惯有两点我们也应该仿效、学习,但同样也是很难学到的。
       一是早上起来散步,数十年如是。早上空气好,车少,比较安全。先生出门都带着拐杖。拐杖时而挂于手腕,时而夹在腰间,拄地的时间则较少。遇到熟人,他们便会陪先生走上一段,边走边谈。先生的记忆好得惊人,凡有一面之交,都能记忆犹新。于是话题便从过去交往的经历谈到现在又伸向未来,从A君说到B君再扩大到C君。临别时,先生定会托这位熟人捎去一大堆问好的话,问候熟人的熟人。有一天,一位外地来的学生不知从何处得知先生清晨活动的规律,抱着十几本先生写的书,俟于先生必经的路口。先生坐在路旁绿色的椅凳上,认认真真在自己写的书上签自己的名字。回到家里,比平日晚了半个多小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在朝霞中的先生成为北师大一道靓丽风景。对此,启功先生时常津津乐道,四处宣扬。北师大无山无水,但伴随钟先生轻盈的步履,北师大校园充溢着灵性。
       先生散步的路径大致是固定的,有时,心血来潮,也会改变行走路线,直奔13楼博士生宿舍。当民俗学专业的博士生们知道先生来“突然袭击”,便纷纷从床上滚下,穿着睡衣往楼下跑,迎接先生上楼。由此,先生的弟子大多很早起床,不敢懈怠。
       当然,散步的时间不尽在早上,春暖花开和秋高气爽的时节,先生更愿意呆在户外。即便在晚年,也是如此。先生一生爱花,书房四季鲜花不断。遍地花卉绿荫更能激发先生的诗情和灵感,漫步于奇花异草之间,或许还会脱口吟咏十多年前的《看花》诗句:
       号作春城语岂夸,世人都喜说山茶。
       我来正及群芳盛,壮采尤推大丽花。
       走过图书馆旧馆南边的花圃,信步来到东门。东门的对面,有数家书店,全打八折。先生的弟子常来购书。先生听说,亦争当顾客,每次能购回两三本。近百岁,仍逛书店,委实闻所未闻。
       二是口腔运动。钟先生学识渊博,又很健谈,从古史到逸闻,从名胜古迹到地方物产,从民俗到俗民,从理论到实践等等,话题极其广阔。不论年长的还是年少的,只要与先生面对面,就能谈出许多共同感兴趣的内容,并且谈个没完。先生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靠背椅上,旁边堆满了书,置于表层的是先生最近读过或正在读的。当来访者随手抽出一本翻阅时,先生便会详细讲解此书的内容并作出恰当的评价。于是,从这本到另一本,从中国到外国,知识和睿智在侃侃而谈中汩汩涌出。听者频频点头,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隔三差五要去先生家。有时是为了某一具体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没有明确的目的。先生的弟子们都养成了时常到先生家坐坐的习惯。不论是何种情况,先生每次谈的话题都是新鲜的,即便是同样的题目,也决不会重复已讲授过的内容。谈话时间短则半小时,长则两三小时。很多次,恐先生口腔运动过度,有损身体,便起身告辞,可先生并没有打住的意思,仍旧滔滔不绝,我不得不又坐下。
       先生晚年,提笔手微抖动,书写不甚便利。因此,其学问和思想的传输主要靠口头语言传达。口腔运动便成了做学问的一种途径。先生说,弟子们记,下次弟子们念所记文稿,先生听而改之,弟子们又记。有时已念至末尾,先生又嘱返回前面某页,指出某处说法不妥,应该改正。在这种边说边念边听边记边改的过程中,弟子们收获甚多,终身受益。如此反复五六次,一篇文章大体定型。先生晚年仍有著述发表,而且颇丰,依赖的正是口腔运动。
       更为剧烈的口腔运动是在课堂上。先生给博士生主讲两门课,“中国民俗史”和“中国民俗学史”。两课皆由先生亲笔拟定讲授提纲和阅读书目。先生手攥提纲,胸有成竹,出口成章。博士生的课,多以讨论为主,但大家都想听先生讲。于是,一堂课从开始到结束,先生都在不停地做口腔运动。先生手边放着盛满水的茶杯,可往往讲兴勃发,全然不顾口干舌燥。弟子频频递上水,先生难得喝上一口。有时先生拿起茶杯要喝水,讲着讲着又放下了。弟子们只能干着急。下了课,茶水依旧是满满的。
       北师大主楼未拆时,民间文学教研室在主楼六层。先生上午的课总要上到十二点半以后,这可急坏了开电梯的阿姨,很多次,阿姨实在等不下去,就关掉电梯回家吃饭去了。先生只好自己走下楼梯。
       散步和口腔运动,乃是人人与生俱来的。然而,先生的散步和口腔运动,非同一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先生所走的,是一条伸展了一个世纪的追求学术真理的心理路程;先生发出的,是响彻了一百年的广大人民共同的声音。这路程还在延续,这声音将永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