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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永远的师尊
作者:赵世瑜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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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的学者 不尽的思念
       今年三月二十日是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先生的百岁生日。钟老已于一月十日离开了我们,钟老的学术影响以及他开拓的中国民俗学研究事业,已经成为当代中国学术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每思及此,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本刊选载一组文章,缅怀先生道德风范,以此作为我们对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
       作为一个从事历史研究的人,能跟随钟敬文师学习民俗学,可以说是我学术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1993年秋,我完成了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一年合作研究,回到北师大,希望能攻读在职博士学位,继续在学术上充实自己。大约是自己的历史学术取向并非符合主流,所以在选择主攻方向上不甚顺利,直到年末,我才决定尝试着报考民俗学的专业方向,但对这门学科,我的确不甚了了,在别人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准备外语考试的时候,我却抱着几大本文学史和民俗学、民间文学的教材苦读。1994年春侥幸通过考试之后,才知道敬文师在阅卷时曾对别的老师说,此生在文学、民俗学方面显然没有很厚实的基础,但从答题中却可以看出,他的分析思路有不同于文学出身者的独特之处,因此仍是可造就之材。
       一句话,使我领略了敬文师不拘一格选拔人材的风范,也由此改变了我以后的治学之路。
       敬文师在国内外学术界、文艺界久享盛名,虽然我们同在一个学校,但当我第一次去谒见他的时候,还是惶恐不安的,记得那初次见面告辞后,我的两个手心里全是汗水,合了那句“战战兢兢,汗如雨下”的古话。但是很快,敬文师的平易、亲切、经常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容,使那种面对大师的紧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小他半个多世纪的我,常一会儿叫“小赵”,一会儿又叫“老赵”,引得大家哈哈直乐。
       敬文师给学生上课的认真是有名的。其实不仅是上课的时间,就是平时去向他讨教学问,他只要讲起来就总是滔滔不绝,一连几个小时,几乎没有停顿。他似乎不大爱喝水,我们觉得他一定口干舌燥,给他倒杯水来,结果往往是水杯拿在手里,却还在不停地讲着,最后一口未喝,又顺手把杯子放在了一边。有时天色已晚,我已起身准备告辞,但敬文师似浑然不觉,仍在对你认真地讲他的想法,我只好再坐下听,甚至立而坐,坐而立,如是者数次。许多朋友知我随敬文师读书,常向我问起他的身体,我总以此例对,大家无不咋舌称奇。
       因材施教,授业无私,这些赞语用在敬文师身上,只嫌力量不足。他积八十年学术之功力,发现许多有意义的课题,却往往把它们交给学生,作为博士论文题目,而绝不吝啬。他对我说,中国民俗学的学术发展史应该得到很好的研究,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你是学历史出身,而且理论分析能力较强,应该能够胜任这项工作。他把自己积累下来的材料交给我,有时还要在他那堆满书籍的斗室里替我翻找。我担心先生高龄,请他告诉我那材料放在哪里,我自己来找,他却说,你不好找,还是我来找。有的书当时找不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来,说是找到了,让我去取。九十多岁的老人,弯着腰,在厚厚的书堆里替我细细翻检资料,那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
       敬文师视力不好,我曾托好朋友帮忙,为敬文师做了白内障剥离手术,植入人工晶体,效果尚可。据说启功先生十分羡慕,因为他虽也眼睛不好,但因身体原因,不能做此手术。敬文师心、肺、脑等一切健康,虽然医院比较紧张,准备了保护性措施,但手术很顺利。尽管如此,他的视力比正常的视力还是差很多。所以,我们的毕业论文每每二十万字,写成初稿时要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他坐在那里,有时眼睛微闭着,像在打盹的样子。但他会突然张开眼睛,直起身来,告诉我们哪里哪里似乎不妥,应该如何如何改为好,或者让我们重读一下,再揣摩一下是否合适。弟子们了解了先生的这个习惯,哪怕先生在听读时表现得再闲散,也不敢马虎大意,读的时候谨小慎微,还不时偷眼看看先生的神态。每当溽暑将至的时期,敬文师与每届三四个,甚至更多的弟子,便要有此一番奇妙的经历。那种略带紧张却又很温馨的气氛,是大教室里上课所完全没有的。
       论文答辩是弟子们修成正果的时候,也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敬文师请答辩委员,决不是请本学科或系里的老师凑数,而一定是该领域的专家。比如有关于农业生产民俗的论文答辩,他会请来搞农业史的专家;有关于历法或者星象之类的论文答辩,他则请天文学方面的专家做主席。我的论文事涉民国时期的学术思想,他就请了研究中国现代思想史的王桧林教授主持答辩。敬文师把答辩会开成一个学术讨论会,他自己自然要讲个几十分钟,别的专家受他的鼓舞也都畅所欲言,旁听者往往门庭若市。
       记得我答辩的时候,北京大学周星教授提了个很重要、却很难对付的问题。他问:“既然是做民俗学史,钟敬文先生当然是你的研究对象。但钟先生是你的老师,你也通过对钟先生的访谈获得许多第一手资料,那么,作为研究者,你怎样保持自己的学术独立性,使研究更为客观可信呢?”对此,我如果答说基本上同意敬文师的看法,那么答辩委员多半会觉得我的研究缺乏独立精神;如果我说有很多意见与敬文师相左,那就要冒得罪老师、被人批评狂妄的风险。
       我望了一眼老师,他也在那里嘻嘻笑着看着我。仿佛在说:我帮不了你,自己对付吧。我来不及过多考虑,便说:“记得前贤说过,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虽然我的整个研究得益于先生,也有许多观点与先生相同,但也有一些观点与先生不同。比如先生一度曾强调民俗学科是一门当代学,而非古代学,这是针对以前民俗学以研究历史时期的风俗为主、使用的多为文献材料的状况而言的,无疑是对的,但我同时认为,民俗学虽非古代学,但却是历史学,因为它的核心特征是讲传承,传承就需要时间,何况历史学也研究当代史。”敬文师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对我的态度很赞赏。以后他也在多个场合讲民俗学研究要重视历史,民俗史和民俗学史被他列为民俗学学科体系中的重要方向。
       这使我由衷地感动。我见过太多弟子因与老师的学术观点不同而遭遇坎坷的例子,开始,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幸运——一个学术泰斗,一个仰之弥高的长者,能够容忍孺子的信口雌黄么?这以后,我多次与敬文师讨论学术问题,也提出过不同意见,甚至也见到教研室的其他老师与敬文师切磋,但先生始终是那样和颜悦色,毫无权威的架子——八年来,我从没有见过先生发过一次脾气!
       敬文师驾鹤西归的前十天,我去医院看他。他还在谈学问,谈民俗学著作的出版,谈上课。我起立辞别的时候,他仍与以前一样,说个不停。钟宜大姐和护士只好打断他。他靠在那里,望着我离去。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别竟是永诀。直至今日,我还总觉得敬文师还在我们身边,当我面对我的学生时,敬文师就在那里,看我是否能像他那样,为学生耗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