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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我们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信仰
作者:邓晓芒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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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今天,“信仰失落”早已从国人的一种惊叹变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和慨叹,但却很少有人间一问:我们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信仰?
       我这一问也许要被绝大多数中国人视为怪论。人们立即会举出一大堆仁人志士的例子来反驳我。但我说的是真正的信仰,而不是那种时过境迁就会出现问题的一时的信念。例如,我们不妨假设屈原像彭祖那样活到八百岁,经历了朝朝代代的更替,“光复楚国”早巳失去了意义。儒家要以三纲五常的模式“为万世开太平”,在取消君主制及发生“家庭革命”的现代也只能是“如丧考妣”。至于有人要从中“抽象”出爱国主义和国家主义来给当代人继承,这也只不过是在还存在有国家的一个“历史阶段”中有效(甚至并不是普通有效,如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我们多年来狠批“抽象人性论”和人道主义,正说明我们固执地不愿相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或者我们只愿意把某种具体经验的东西冒充为永恒不变的东西。这种信仰的不可靠是当然的。
       但问题在于,这种不可靠的信仰恰好是最容易的。儒家历来假定,人皆有“四端”,“我欲仁,斯仁至矣”;佛家顿悟说讲“一念成佛”,每个人只消问问自己的良心或“本心”,就能决定自己信什么。但这些独断的假定并没有什么根据。人其实并无现成的、先天的“本心”,一切“本心”都是经验性地形成起来,在自己的自由自决中建立起来的。正因为如此,克尔凯郭尔在其《恐惧与颤栗》中说:“信仰的确曾是毕生任务,因为信仰的本领不曾被认为是三天两日之功。”他以《圣经·旧约》中的亚伯拉罕为例。亚伯拉罕笃信上帝。上帝叫他把自己的独生子以撒杀了来献祭。凭借“四端”或日常的伦理观念,他完全可以认为这是不义的,他的亲子之爱也在时刻阻拦他的行动。然而“相信上帝”毕竟战胜了“相信自己”。就在他的刀尖刺向以撒心口的一刹那,上帝用一头公羊替换了以撒。这件事“证明”,亚伯拉罕相信上帝是“对的”,上 帝并没有叫他去犯罪,这只是对他的信仰的一场“考 验”。
       但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克尔凯郭尔没有停留于 通常的表层理解,而是深入到亚伯拉罕尖锐的内心 矛盾中。首先,亚伯拉罕并不知道这是一场“考验”。 他是真的准备忍受内心巨大的痛苦去犯罪,他在他 自己眼中毫无疑问是一个凶残的谋杀犯。这件事在 那个圆满的结局到来之前纯粹是一个恐怖事件。亚 伯拉罕的悖论就在于:不经历这场恐怖,他就不能证 实自己的真信仰,不弃绝这个感性的人生,他就不能 获得更高的神性的生存。如果他当时把刀尖刺人自 己的心脏而不是以撒的,他会演出一场留芳百世的 悲剧,而不是留下一个阴郁恐怖的形象。但那就不能 使大众提高到真正的信仰,而永远只能陷于“美学 的”世俗生活。
       进一步说,问题的悖谬性还在于:他是以真信仰 来克服自己世俗的道德情感的,但如果他完全“相 信”自己的真信仰,他就用不着以这种令人毛骨悚然 的方式来证实自己,而可以既保有真信仰,又不违背 世俗的伦理道德。然而那样一来,他的信仰就永远不 能和世俗道德区别开来,其真实性和永恒性就永远 无法证实。可见,即使是真信仰,也不是什么“最初一 念之本心”,而是要在行动中,在最极端的行动中,甚 至在犯罪中来证实自身。这的确是一场考验,但并不 是上帝对亚伯拉罕的考验,而是亚伯拉罕自己对自 己的考验。换言之,真信仰并不是时时返回“本心”, 相反,它恰好是对自己的信仰之本心的怀疑和考验 (或“拷问”)。真信仰是以恐怖为前提的,它表现为 “恐惧与颤栗”,表现为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去行动。 真信仰是自我否定、自我拷问、自我验证的信仰,真 正的信,首先就是不信,即不相信自己的相信。所以 有真信仰的人永远不会信誓旦旦地说“我信!”勿宁 说,他在信仰的问题上恰好是沉默的、失语的,因为 真信仰是一个过程,一个苦难的历程。有真信仰的人 并不自以为信,而会沉思默祷:“上帝,请赐给我信!”
       (《恐惧与战栗》,[丹麦]克尔凯郭尔著,刘继译,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5.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