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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与探索]在天的那边
作者:巫允明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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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族是个支系多、分布广的民族,广西境内的瑶族占人口总数的70%,有“南岭无山不有瑶”的说法。为了深入了解瑶族民间祭祀活动中“面具舞蹈”的现存情况,我们对北起大瑶山南至北部湾的瑶族聚居区进行了考察。
       瑶族的各个分支多以服装色彩特点和聚居地来命名。位于广西北部金秀瑶族自治县高峻的大瑶山中,居住着从明代起先后来自广东、湖南、贵州等地,方言不同、服饰各异的五个瑶族分支:“茶山瑶”、“坳瑶”、“山子瑶”、“盘瑶”和“花蓝瑶”。各分支称谓的来源,有着各自不同的说法。
       瑶族自古崇拜多神,是笃信万物有灵的民族。据资料记载,自秦汉始中原文化逐渐进入南岭,瑶族便将开天辟地之神“盘瓠”视为本民族的创始者和佑护神加以崇拜。并规定在每年收获季节全体瑶民要举行隆重的“盘王节”对盘王和其他诸神进行祭祀和酬谢,以求来年五谷丰登、人畜两旺。
       这年大瑶山的“盘王节”决定在瑶山深处的六巷村举行。为了了解六巷村的自然环境,节日前我们在村长带领下,向瑶山腹地进发。大瑶山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大小动物和昆虫不下百种。出发前村长发给我们每人一顶草帽和一根竹竿,说是为“打草惊蛇” 和防御“飞蚂蟥”。大瑶山中有一种与稻田蚂蟥类似,但很厉害的吸血性昆虫“飞蚂蟥”一般停落在山路边的树丛上,凭听觉飞寻嗜血对象。原准备在“盘王节”开始前先轻松地饱览一下大瑶山的风光,但进山后,既要在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上用竹竿“打草惊蛇”,又心惊胆战地提防天上“飞蚂蟥”的俯冲袭击,原来所期待的“轻松郊游”瞬刻就无影无踪。
       在通往六巷老林深处的路上,老村长给我们讲述了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件往事:
       那时我才十几岁,山里的生活比现在要苦得多。进六巷没有路,要翻几座山,还有野兽出没,没有重要事的人是不会冒这个风险到六巷来的,外族人就更见不到了。但那年有一位叫费孝通的汉人,带着他的妻子跑到我们这个穷山窝子来搞考察。他们刚来时,我们都躲着他,觉得外来的汉人一定对瑶人怀有坏心。但日子长了,看他们态度可亲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还把带来的食品给孩子们,就慢慢消除了戒备变得亲热起来。他们夫妇俩和我们一起生活,清早我们下地,他们就到各村寨去搞访问和调查。
       大瑶山冬季大雪封山,人们就设下陷阱捕捉出来觅食的野兽。那天掌灯时分,我们见费先生一人在屋里来回转悠,问他才得知费夫人下午自己穿林子去取东西,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乡亲们立即捆了好多火把,几乎全村能走动的人都出动了,陪费先生进林子去四处寻找。直到天蒙蒙亮时,我们才在林子里路边的陷阱中找到了失血过多已经去世的费夫人。当时我们全村的人都哭了。费先生和夫人对我们好,看得起我们。我长大之后才知道,他们夫妇到六巷来,是为了研究我们瑶民的历史和生活,是要把我们的事写到书里去。费先生夫妇的为人至今家喻户晓。
       解放后,六巷瑶民们为了纪念费夫人在此地牺牲的事,想自愿集资为她修座墓、立块碑。但费先生坚决不同意用乡亲们的血汗钱。后来他在百忙中还来过六巷看望我们,可惜的是他能认识的六巷人已不多了。费先生年岁虽高,但精神和身体都好,这是他一生做好事积下功德,才深受盘王庇护啊!”
       老村长的回忆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费先生的敬业精神,确为我们后辈的楷模。
       由当地师公选择举行“盘王节”的吉日终于来到了。太阳刚露头我们就赶到祭祀场地,那里已聚集了众多来自其他山寨和村落的瑶民。这些被邀请来的盘瑶、花蓝瑶、茶山瑶、蓝淀瑶和其他瑶族支系的男女宾客,总体看来男子服饰差异不大,而女子的服装和头饰不但区别大,而且式样奇特、色彩缤纷。
       锣鼓声由远而近地传来,绿荫丛中隐约可见一队挎鼓提锣、高抬神灵塑像的队伍,若隐若现地闪动在悬于半空中的山间小路上。锣鼓声便是祭祀活动即将开始的信号。一尊新雕刻的木质盘王彩色塑像被安放在祭祀场地的供桌上。盘王塑像高约一米,头戴黑色乌纱身穿红色明代官人朝服,腰系玉带,神态威严庄重、目光炯炯,俨然一副汉官打扮,只差手捧笏板了,这也许是古代中原文化对边区民族影响的遗证。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尊栩栩如生的盘王塑像竟出自老村长之手。
       祭祀场地的北端,为区分“尘世”与祭祀“圣地”,特用竹竿捆扎成像今日舞台上下场门的“阳门”和“阴门”。在安放盘王塑像的供桌前,人们顺次摆放了土地、雷神、雨神、白娘娘和猪、牛、虎、熊等各路神灵的木壳面具,面具前供放着刚宰杀的猪头和香火。
       担任主持祭祀的一位老师公来到一面涂满黄泥的硕大的鼓前,他一边剥落着鼓面上已被晒干的黄泥,一边查看着日照的阴影,计算祭祀时辰的到来。
       这面硕大无朋的鼓就叫“黄泥鼓”,但是为何只在这面大鼓上抹黄泥,而其它体型细瘦的鼓面上却不抹黄泥呢?县里的陪同人员为我解了谜。原来,瑶族所敲打的两端蒙皮的各种蜂腰长鼓统称“长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长鼓”有两种,一种是体型肥硕、笨重的长鼓,称为“母鼓”,而体型细瘦、轻巧,可边敲边舞的长鼓为“公鼓”。“母鼓”因鼓面大容易受潮疲软,使用前要涂抹黄泥来绷紧鼓皮,久而久之就落下“黄泥鼓”的俗称。“公鼓”因鼓面小,太阳晒晒就行了,所以不用抹黄泥。解放后,除大瑶山等偏远地区,一般瑶族在“盘王节”时已不再使用“母鼓”,不少人不知道有“母鼓”的存在。关于瑶山用涂抹黄泥来绷紧鼓皮的方法也有一段传说:相传古代瑶族先人们把母鼓造好之后,无论怎么加工、修整,鼓声就是不响亮。做鼓的工匠一气之下,把鼓扔在屋外檐下。正巧当晚一场大雨,雨水把屋顶的黄泥浆冲到鼓皮上。雨过天晴,鼓面上厚厚的黄泥被太阳晒得干裂剥落,工匠剥去鼓面干黄泥再一敲,鼓声洪亮震耳。从此以后,坳瑶在打鼓之前,就用抹稀黄泥的方法来绷紧“母鼓”鼓皮。这时,坐在旁边的另一位师公又补充说,以黄泥涂抹鼓面,其实早在宋代已有记载:“铳鼓乃大腰鼓也,长六尺,以燕脂木为腔,熊皮为面,鼓不响鸣,以泥水涂面,即复响矣。”这位农村师公竟然如此博学,使我十分惊讶。看来师公在民间受人尊敬,被视为智者确是有道理的。
       锣、鼓、镲等乐器的突然齐鸣宣布了祭祀活动的真正开始。首先,分别身挎“母鼓”和“公鼓”的五名师公,在“母鼓”的率领下敲击着不同音色的长鼓,穿过“阳门”向祭祀“圣地”鱼贯而来。他们围绕供桌敲奏几圈后,四面“公鼓”围绕着“母鼓”开始表演庄重而古朴的“长鼓舞”。手持“公鼓”的四位师公,边翻转击鼓边往返穿插地表演着动作幅度大、跳跃性强,令人眼花缭乱的跨步跳跃、涮腰弓背、旋转退进等各种动作。看来也正是出于“公鼓”造型的轻巧灵便,才可能形成如此灵活多变、刚柔相济的舞姿。被“公鼓”围绕在中央的“母鼓”由于鼓身过于笨重难于起舞,粗看起来在舞蹈中只起到突出节奏的伴奏效果,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公鼓”的敲打是用两手的指、掌以不同节奏和速度敲击两端鼓皮,奏出清脆响亮的悦耳高音;而“母鼓”则是鼓手右手持薄竹片、左手以掌在两端鼓皮上轮翻敲打,奏出洪亮、厚重的低音。也正因两种鼓的打法完全不同才可能出现如此复杂和动听的鼓乐。不同的音高、多种节奏的鼓声回荡于山谷,“山林鼓乐”笼罩着祭祀场地的神和人。
       长鼓舞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挥动花帕和彩巾的男女歌队,他们围绕供桌按逆时针方向边转动边演唱《盘王歌》,述说盘王的来历和敲打“长鼓”的缘由,同时也为等待和迎接各路神仙的降临:
       且说盘王先出世,天王圣女结鸾交。
       同母共生十二兄妹,会稽山上出根苗。
       年后六男六女大,盘王落梦过阴桥……
       歌中讲述瑶族的祖先盘瓠,因协助“高王”杀死罪恶的“评王”立下大功,天王将天宫三公主许配给他并封他为会稽侯。盘瓠夫妇渡海来到会稽山居住,生下了六男六女。这六对男女各取一姓,即为后来瑶族的六姓。为抚养六对儿女,盘瓠每日上山狩猎,不幸一天被凶猛的羚羊顶落崖下而死,山里万鸟的哀鸣唤来了盘瓠的儿女。他们找到了盘瓠也抓住了罪恶的羚羊。他们砍来泡桐木作鼓身,剥下羚羊皮做鼓面制成了“长鼓”,敲打“长鼓”为盘王进行祭祀。这个传说与两千多年前《后汉书·南蛮传》中所记载的故事基本相同。在祭祀活动中用演唱“古老歌”和“传统舞蹈”的方式述说本民族祖先来历、民族形成和迁徙史来教育后代,是世界大多数民族传衍本民族民俗文化的典型形式。而且,大瑶山的坳瑶在“盘王节”祭祀中,以必须同时演奏公、母长鼓来祈求神灵保佑民族繁荣昌盛的形式,使我们可纵观远古先民为“繁衍”,而在不同历史阶段分别出现的单独崇拜“肥硕母体”和同时崇拜“公、母”象征物的文化遗存,以及这些遗存现象相互融纳、并存并保留至今的具体体现。即:以肥硕母鼓为中心,瘦型“公鼓”围绕“母鼓”敲奏作舞的文化状态。虽然坳瑶们在表演长鼓舞时并没有直接祈求“繁衍”,但在长鼓舞中却已深刻地表达了这一层含义。
       祭祀之后,继续举行“游神”活动,为的是通过多种欢快的歌舞来娱乐以“灵娘神”为主的神灵们,以求得稻谷免受虫灾、获得丰收和生意兴隆。传说在清代同治年间,广西北流、容县一带爆发虫灾,瑶民面临灭顶之灾。这时“灵娘神”从容山山顶循路下山为百姓治虫。凡她巡回之处虫灾涤荡无存。从此,每年收获后人们都要抬着灵娘神神像先巡游各村,再进行祭祀,故名“游神”。
       “游神”之后,开始表演“开坛舞”、“三元舞”和“龙王舞”请神下凡及歌颂神灵,同时还要表演赞颂英雄、讲述神鬼斗争的“白马舞”、“双刀舞”等。在诸多的仪式舞蹈中,唯一由女子表演的白马舞更别有一番情趣。虽说自古以来少数民族地区对女性在娱乐活动方面没有太多的限制,但在祭祀中由女子表演娱神舞蹈仍是不多见的。白马舞由六名头饰竹冠,戴银项圈,衣裤和绑腿一色黛青的赤足坳瑶少女,手拿彩巾、折扇,步履轻盈地起舞于众神像前。她们双膝微屈的颤动体态贯穿于舞蹈的始终,优美的形体语言在源于汉族舞蹈道具的辅助下,用模拟人们开路、捕虫、劳动以及与邪恶势力进行搏斗的舞段,来歌颂坳瑶少女们心中的“白马”。我边看舞蹈边琢磨,既然跳白马舞,怎么舞蹈中却丝毫看不见模拟马匹的动作?再说,祭祀灵娘神干什么要表演“白马”,难道灵娘神的座骑是“白马”?当我向坐在身旁的师公请教这些疑问时,他竟笑得前仰后合。原来“马”和舞蹈中的“白马”毫无关系。瑶山难得有马,这些坳瑶姑娘也不是在跳“马舞”,而是在用舞蹈语言歌颂和怀念一位被人们称作“白马”的姑娘。
       老师公为我讲述了“白马”姑娘的传说:很早以前坳瑶村寨附近有一土霸经常欺负穷苦瑶民,并掠夺瑶女为妾。村上有兄妹三人在父母双亡后无依无靠,过着艰苦的生活。为了自卫,兄妹决心拜师学武习艺。一天,两兄长出外路遇土霸拦截,寡不敌众双双身亡。三妹赶到杀死土霸,但自己也伤重身亡。大家把她埋葬在瑶山下的白马滩上,改称她为“白马姑娘”,把她的事迹编成白马舞以示悼念。
       在瑶山,大青竹在坳瑶人心目中占有十分神圣的地位,满山遍野的大青竹为世世代代的坳瑶提供食品、建筑房屋和制造各种农具、生活用具的原料。为此,坳瑶的祖先规定女孩子从十岁开始,用没有变绿的竹笋叶折成斗形扣在发髻上,作为没有出嫁女子的装饰。这种装饰一来可表明身份,二来象征着父母期盼女孩能像竹子拔节似地快快长大成人的愿望。而瑶族女孩颈上从童年到少女时代逐渐加粗的银项圈,是父母为女儿积累嫁妆的标志。等到结婚时,银项圈将被改做成一根银簪,用来别住发髻和头帕,所余银两用作婚礼开销。姑娘再漂亮,一旦结了婚就成了外姓人,再不能抛头露面地去结交朋友和见男人,所以婚后的妇女,头帕戴得很低,脸的上半部都被遮在阴影里,而且头帕的颜色、样式和绣花全都一样,使人难辨她们的模样和年龄。
       白马舞跳完,村民们戴上已有百年之久的诸神木壳面具,扮演起“土地”、“下界钓鱼”、“天神比武”等神仙戏来。据说,过去凡供在桌台上的神灵面具,都有相应的舞蹈要逐个跳到,但现在保留下来的已很少。为弥补节目的不足,瑶民们便增添了“西游记”中孙悟空与猪八戒的表演,和以一人扮演两角俗称“二鬼打架”形式来表演“梁山伯与祝英台”。
       几百年来在六巷这同一块“圣地”上,举行过不知多少次对盘瓠和诸神的祭祀。随着时代的发展,坳瑶们不断地增添、融合与改变着娱神的内容和舞蹈方式。我不由地想:大瑶山现在已有了公路,有了广播,不久就会有电视和互联网。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偏远的瑶山六巷的“盘王节”将会如何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