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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论攻击
作者:郑也夫

《博览群书》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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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有黑天鹅绒似的扁平半圆横带,闪着亮黄边,而下缘镶有闪亮湛蓝边的东西,真的是鱼吗?或这独一无二的小片深蓝星空,洒布着微小的白青色亮光,正从我下面的一珊瑚块中冒出来,好像是倒悬着的天空,这东西,也是鱼吗?这是多么神奇的颜色,多么不可思议的图案。令人以为是绘旗或广告。”
       奥地利生物学家洛伦兹是被珊瑚鱼美丽的色彩所引导,开始了那项开创性研究。笔者则是因为读到洛伦兹上述对珊瑚鱼的令人惊叹的描述和发问而手不释卷,一气读完了他的《攻击与人性》(作家出版社,最新的汉译本名为《论攻击》,更忠实于原著名称)。
       洛伦兹的结论是,那色彩是信号,是界标,是在告诉同类:这是我的领地,不得进入。特别是在发情期,那色彩出奇的绚丽,以警示同类。而当他们过了发情期,特别是衰老时,身上的色彩就暗淡下来,领地的边界也相对打开了。
       洛伦兹观察过这样的实验。在一个水槽中,放置了二十五种鱼,共一百多条。不一会儿,就发生了残杀。经计算,同类相咬与异类相咬的比例是85:15。
       由此种观察入手,洛伦兹进入了两个重要的范畴:领地与攻击。
       领地是动物中非常普遍的一种生存方式。它们通过领地来解决资源的分配问题。这资源既包括食物,也包括异性。领地需要有清晰的边界。不同的动物靠不同的手段设置边界。鱼类靠其色彩,鸟类靠其鸣叫,哺乳类动物靠其气味,尿与粪,它们通常将之排泄在领地的边界处。领地无疑是行为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但洛伦兹没有在此长久驻足,而是迅速转向了他更偏爱的“攻击”。将领地的研究留给后来人。笔者以后会专门介绍。
       洛伦兹认为攻击是动物的四种本能之一,其余三种为:食、性、逃跑。洛伦兹是进化论思想的传人,自然认为一种常规性的先天行为必有其积极功能。攻击的功能在于:强者可以获得更多的异性,对种族的将来有好处;而同种间的争斗可以使它们在空间上获得合理的分布,不至于过于密集而耗尽食物。如上所述,洛伦兹强调,同种间的攻击远远超过异种间。并且,社会动物多是社会地位的追求者,同种动物中,阶级地位越接近,紧张程度越高。这很好理解,因为同种动物、阶级地位接近的动物,在争夺同样的资源。
       没有积极的功能,攻击不可能持续至今,但攻击对物种也不可能没有消极的后果。其极端的后果将是种族衰落乃至消亡。因此恰当地使用攻击手段是一切动物必须解决的问题。而这几乎进化到了完善的地步。其最主要的手段是将同种间的攻击变成“仪式化”行为。两只公牛交锋时,各自用其巨大的牛角将地皮铲得尘土飞扬,以显示自己的力量。弱势者往往从这一仪式中认识到自己的弱势,及时退却,而强势者从不追赶。哺乳类动物中没有嗜杀同类的现象。最嗜杀的狼,恰恰有最好的抑制能力,从不向同类真正地实施武力。如果没有了这种抑制力,狼很可能早就灭绝了。
       读者由此会非常自然地想到,为什么同属哺乳类动物的人类走上了嗜杀同类的道路?我的解释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能力过于强大了,以至于没有了新的殖民地。海洋中的同种鱼类间有争斗却没有杀戮,水槽中的同种鱼类间却相互残杀,因为那里没有退路。人类的状况正像水槽中拥挤的鱼类。出路何在呢?其一是将“生境”搞得更丰富。也就是说,谋生的方式更多样,分工更多样。“同行是冤家”,应尽可能避免谋生方式上的单一和拥挤。真正积极的“再就业”应该是找到了新的谋生方式,不然一个人的上岗刚好意味着另一个人的下岗,从全社会来说,是“零和博弈”,只有工作水平因竞争获得的提高,没有就业的增加。其二是从动物的行为中获得启示,学习“仪式化”攻击,不必真的伤筋动骨。阅读洛伦兹的“仪式化”攻击时,不知怎的,我的意识流走到了《三国演义》,想到了那些艺术化的情节:只要两军的主将分出了胜负,一方便望风而逃。那固然只是故事,但其中是否寄托着著者,乃至民间传说中的一种渴望呢。而今天“仪式化”的竞争是最有望实现的时候。全人类即将进入衣食无愁的阶段。胜利者的物质收获远远不是他自己的躯体所能消化掉,其更大的意义已经变成了心理和象征。人类的竞争可否顺理成章地进入“仪式化”呢?
       最后顺便说说书中一个有趣的小段子。有这样一个实验。生物学家将鱼的前脑割去。该鱼吃喝游走照旧。唯一离轨的是,它没有了正常鱼的犹豫不决的性格,它会毫不观望、毅然决然地向一个方向游去。由此可以联想,或许大脑越发达,越容易犹豫和怀疑。革命年代总批判知识分子立场不如工农兵,或许这也是知识多了后的势所必然。而对行动一致的极端追求,便一定会导致反文化,反智力的举动。
       (洛伦兹:《攻击与人性》,作家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