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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事琐记(一)
作者:高尔泰

《读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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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之初,碰上日军侵华。全家逃难,避居大游山中,转眼八年。
       头几年,我常生病。没医没药,不知何病。并无大痛苦,只是没力气,有时一连几天十几天下不来床。床头罗列着姐姐们采来的毛栗子覆盆子一类山果,母亲和祖母做的蜜饯楂糕一类小吃,还颇享受。特别是还有一块画版和纸墨笔砚水,父亲放的。纸是那种棋盘一般大小的灰黄色草纸。战时山中,除了过年的红纸和描红的竹纸,平时只买得到这种纸。农家包东西,做冥钱,上茅房,卷火媒子,都是它。厚薄不匀,粗糙吸水,易留飞白,宜书宜画,且价格便宜,不怕浪费。我一天要画掉很多。
       把画板放在腿上,凭记忆,加想像,胡涂乱抹。不在乎像不像,主要是追求那种胡涂乱抹的快感。把浓浓淡淡的墨痕,想像成山、水、云、树……一张复一张,有滋有味。阳光透过木棂的小窗和棉纱的蚊帐,照在我的床头,模糊的树影,在画上摇曳,冉冉转移,由明转暗,一天就过去了。晚上父亲回来,一张一张地看。总是说我废笔太多,要我用最少的笔墨画出最多的东西。他说这个东西不必是实物,比方说这张柿子,你画成方的了,可以。但是没画出它的山野的气息、秋天的气息,这就没意思了。
       气息、意思这些词,我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这些东西。我感觉到古诗词中有些句子,就气息很浓。“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读着就像看见了一样,就想画。但是画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以前画画,结果不重要,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现在过程变成了手段,怎么也达不到目的,不免沮丧。父亲说,诗词中许多东西,小孩子不会懂,所以也画不出来。古时候有个大画家,别人出了个题目,叫“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要他画。他回答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这个“目送归鸿”的问题,不光是个技术问题,还有个人生阅历在里面,所以难。大画家都难,小孩子哪能?画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就是做作,要不得。
       我有感觉,更没做作,感到冤枉。幼小幸福,不等于无忧无愁。我怕黑夜,怕大阴天,怕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时如在外面,就特别想家,有一种害怕失去家的恐惧。如在家里,就要关紧门窗,害怕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东西要钻进来。因此古诗词中那些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离愁别恨一类的东西,读之感同身受。“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愁什么,人家没说,我填上了自己的。这种神经质心理,可能同我身体单薄有关。后来病好了,逐渐强壮,神经也变粗变硬,就没有那么多感觉了。听说某处闹鬼,照样去捉黄鳝,深夜里提着风灯,在水田里来去。
       还是喜欢画画,但已无纸。战时的自然经济,常调剂失灵。草纸难买了,每天只给一张练字,不许再浪费了。门前有一块打谷场,地方上叫稻场。“新磨场地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的那种。收获季节一过,我就用小刀和铜笔帽,在上面画起来。笔帽画穿了,刀尖画圆了,破碗碎石一样好用。满稻场纵横交错,都是我留下的线条。线条宜画人物,不宜画风景;宜叙事,不宜抒情。工具材料的更换,也同身心健康的变化一样,可以改变绘画的形式、内容和性质。先是根据西游记、童话故事里的插图,画神仙妖怪。后来自己编故事,画想像出来的怪物,依然乐在其中。
       因为场地大,画也越画越大。后来嫌自家的场地小了,就到山下村上去画。村上有几块共用的稻场,大的有篮球场那么大。我把镰刀尖按在地上,倒退着往后小跑,留下一条一条的刻痕,组成画面。往往一个怪物,头在这边,脚在那边,我只能在想像里看到它的全貌。村上的人过来过去,有的说,画的什么呀你?有的说,累不累呀你?
       这些大画,最多存在三天,三天后就模糊了。要是下一场雨,立马全都没了。但是我不在乎,我快乐过了。依然是过程大于目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后来到父亲办的村学里上学,每天放学以后,都要画上一阵子才回家。父亲说,你那不是画画,是玩儿。我提醒他,他自己说过,画画是玩儿的东西。父亲说那不等于说,一切玩儿的东西都是画画。我也糊涂了,不知道画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我喜欢,我就去弄,如此而已。
       战后回到老家,不好好上学。打架,逃学,满街涂鸦,还留级,丢死人了。解放那年,才上到初中二年级,但是得了个全校美术比赛的第一名。学校里配合土地改革运动,搞了个《白毛女》剧团,到各地巡回演出。没人画布景,就叫我画。幕布很大,但不比小的稻场更大。我把它铺在地上,觉得很容易对付。排笔代替镰刀,色块代替线条,照样倒退着画。干了挂起来一看,杨白劳躲债大雪纷飞,王大春还乡红霞满天,倒也像是那么回事。老师夸同学赞,略减了当留级生的耻辱。
       然后跟着剧团到处跑,上下火轮船、双桅船、卡车。画海报,写标语,打杂。好处是不必上课、做习题、考试;坏处是也没意思。后来就独自离开家乡,专门学画去了。这件事的发生,不完全是自己的决定。父亲一直反对我专门学画,他常说,写诗作画吹笛子拉琴这些,根本上都是业余的东西,靠它吃饭就没意思了。他要我好好读书,说将来学问事业有成,画着玩玩,反而能出东西。我不听,他说我是野狗耕地,不是正路牲口。
       我不明白,正路牲口有什么好,野狗有什么不好,依然故我。他无可奈何。后来是政治形势的发展,使他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家。我得以到丹阳和苏州,学了五年画。那是一九五○年秋天的事。我们国家的一切,包括文学艺术,都在走向统一。画也是:独尊写实。从素描学到油画,都要求客观地描述对象,有一套严格的操作程序。苏联的教学法,成了经典。水墨画虽然被边缘化了,也按照徐悲鸿的路子,纳入了这同一个模式。
       最后两年,我在苏州,解剖学课的挂图是生物系借来的,透视学课的讲义就像投影几何。有一次考透视,试卷是一张街景,教改错。我不及格。老师说,许多错误我都没改。比如街上有人挎着个篮子,篮子的口面没有消失在视点上,错了,但我没改。我说篮子不是一碗水,可以倾斜着拿。篮子口也未必浑圆,可以七歪八扭,凭什么说它错了?老师说不可以用个别的特殊现象,来否定共同的普遍规律。教我要学学理论,不可以纯技术观点。
       系上有一门理论课,叫《艺术概论》,教材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授课老师是苏州市委宣传部长,看在我们的系主任蒋仁先生的面子上,每周来给我们讲两节课。蒋仁先生是著名的油画家,从法国回来的。他常说他走过许多弯路:印象派达达派立体主义都试过,都是颓废没落的东西,还是现实主义最有活力。他说我们这一代人,一起步就有一个正确的方向,他很羡慕。那时师生同学之间,关系都非常好。先进带落后,共同进步(见《唐素琴》——此篇和后文括号中所注各篇,皆已收入散文集《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二○○四年五月初版)。在大家的关心帮助下,我终于也——用大家的说法——跟上了时代。无论静物风景肖像人体,都全力追求逼真。那时还没有彩色照相,画得栩栩如生,也有一种乐趣。
       想不到的是,随着这种合法的乐趣逐渐取代了原先那种胡涂乱抹的非法的乐趣,我居然成了班上的尖子。蒋先生上油画课,还常常拿我的作品做范本,讲块面分析,讲质量感和空气感,讲环境色和固有色……大家都为我高兴,因为后进变先进,不光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成功。更加想不到的是,这种严格的技术训练,也改变了我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并且不可逆转。从此观察力日增,想像力日减,许多往日频频来访的激情和灵感,再也没出现。从此我除了这种单向度的、现实主义的画,再也画不出别样的画来。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寻找失落的自我。一直没有找到,有一种漂泊之感。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发现,接受那种技术训练,进入那个话语系统,等于是通过了一次灵魂的改铸。事实上,早在公安部门强迫我脱胎换骨之前,我已经在学校里被柔性地和无痛地脱胎换骨过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成功的,后来那次失败了。
       我不知道,这次成功是好,还是不好。
       八年后,在敦煌,看到智利壁画家万徒勒里(他画过许多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全貌的大壁画)带来的幻灯片,我想起那个在稻场上倒着小跑的孩子,觉得他那么一路跑下去,出来的东西必会更好。四十年后,在美国,看到毕加索、马蒂斯、凡·高、康定斯基等人的原作,特别是米罗、卢梭和克利的充满童心的原作,我又想起那个在稻场上倒着小跑的孩子,觉得他那么一路跑下去,也会跑这么远。可惜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变成了我——一个以栩栩如生为务的俗物。
       这么说,并不是抱怨命运。哀悼一个没有出生的婴儿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何况,纵然那婴儿出生,也早已经死在大荒原中的夹边沟右派农场里了。没有人能够知道,几年间在那里死亡殆尽的数千名右派分子之中,有没有未来的贝多芬和托尔斯泰,毕加索和爱因斯坦。我没死,就因为我不是。凭着那一手俗套故技,被押送到兰州,为筹备中的“建国十年成就展览”画大油画,在大饥荒中得以免死(事见《出死》)。
       这是好?还是不好?
       一九六二年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主要任务是临摹和研究壁画。技术上是另外一套,有许多东西要学,都不是很难。真正难的,是要画出原作的格调:高古,舒缓,安详。这是敦煌壁画的基调。魏窟的飞扬流动,唐窟的恢宏华严,宋窟的清旷萧散,千百年来技法和风格的变迁,都统一在这基调之中。即使飞天乐舞,也从容而有静气。局部看金碧重彩璎珞珠饰,整体看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这个境界,最难将息。
       临摹什么,在所务会议上决定。下达到美术组,再分配给个人。分到的,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比如莫高窟北端第四六五窟,是元代的密宗洞子,阴森压抑,我不喜欢,但在里面耗费了整整一个一九六三年。不论喜不喜欢,我都全力以赴,争巧拙于毫厘,直到自以为几可乱真,才交差。但是在敦煌多年的老同事看了,不约而同,都说像现代人。我不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好在几年后,就没人再说我了。几年后,中央美院姚治华、张同霞,西安美院的刘文西等人,带着毕业班来敦煌实习,我看他们的摹本,都像现代人。说给他们,他们也看不出来。我说等到你看得出来的时候,你就是入门了。
       临摹不是画画,这个门很难入。古人作画,就像一个人走过雪地,留下了脚印。后人临摹,每一步都得把自己的脚放到人家留下的脚印里,就不是走路了。我们看汉晋竹帛之遗,如楼兰出土残编断简,大都是普通人随意写下的实用记录,何尝有书法之求。但历经百代兴亡,后人观之,哪怕是一角借条,都觉高古不可企及。姑不论有何意义,生为今人,为做到古淡风姿近六朝,不惜把铁砚磨穿,也算是一种追求。里面乐趣很多,只对内行人存在。可惜我入门不久,刚结婚,“文革”就来了。
       被揪斗、抄家、关牛棚(《桃园望断》)。妻子李茨林被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死在那里。带着三岁的女儿高林,到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劳动。集体劳动,集体“学习”,睡公共宿舍,吃公共食堂。食品定量,不见荤腥。大人都难忍受,何况孩子。从前在夹边沟,不管多苦,都是自己承担。现在有一个孩子跟着受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那分焦灼,忆来惊心。
       我在夹边沟能死地生还,全靠学校里教的一套。想不到这一次,还是那一套,帮助我解脱了困境。这时毛泽东的标准像供不应求,特别是广场礼堂使用的那种特大号,根本买不到。干校应各地方各单位的要求,派我去画。是政治任务,没有报酬。但是不管到哪里,都是请来的客,可以不参加“政治学习”,可以单独活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还好吃好喝招待。孩子的脸上,很快就有了血色。
       以前没画过毛像,要先打格子。两至三米高的一个,磨磨蹭蹭,大约七至十天出来。事先要开一个清单,让他们采购油画材料、定做内外木框、绷布、打底。画完以后,单位头儿要验收。验收后多少得加工一下。每到一处,平均一至两个月交差。有一次给酒泉地区革委会画毛像,用的是粗帆布,布上有许多线疙瘩。地委书记、前省政府专员马汝贵验收时,要求把疙瘩去掉。我说远一点儿就看不见了,他说那也不行,毛主席的脸上,怎么能有疙瘩?有一次给酒泉军分区画毛像,司令员吴占祥验收,叫他的通信员站在像跟前比脸色,说不够红光满面。要求红一点,再红一点。
       任何要求,我都照办。画熟了手,就不用打格子了。再后来稿子也不用起了,油彩直接上布,一天可画一个,惟妙惟肖,红光满面,皆大欢喜。虽然一天可画一个,我还是分十天画完,一两个月交差。这样,从这个单位画到那个单位,从一九七二年画到一九七六年,除了领工资,难得回干校。像一个打短工的油漆匠,一把刷子吃四方。甚至吃到了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肃北蒙古族自治县、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天祝藏族自治县。有些地方,不是画毛像进不去。比方八四七○一野战军坦克师,金塔的导弹基地。没接触到什么机密,但看到许多民俗、风景,交了不少朋友。工人、农民、牧民、干部、军官、士兵都有,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更大的收获是时间。一两个月只干一两天的活,等于是从被别人整个儿夺去的生命之中,偷回来了一星半点。虽只一星半点,用处却大。可以教孩子识字画画,讲故事做玩具画连环画。还可以关起招待所的房门,写点儿自己想写的东西。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发表的那批文章,包括《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现象近观》、《异化及其历史考察》的初稿,都是那时写的。早就想写了,积累了很多写满小字的纸片。除了在“文革”前的敦煌(见《寂寂三清宫》),一直没有一个敢于把它们同时铺在一张桌子上加以整理的机会。现在可以了。多少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感到安全和自由过。
       至于省下的饭钱和粮票顶了一大半的工资,今天看来虽不足挂齿,但那时却很重要。正是大动荡的时代,关河一望萧索。凭什么我那么特殊?凭什么我那么嚣张?不光是凭手艺匠师的俗套故技,主要还是——用干校一位校友的话说,沾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了。毛死以后,没得画了,不得不又回到干校。好在干校气氛已经宽松,劳动和学习都少了。大家没事时,打扑克下象棋聊天,等待回本单位。人越来越少,我和高林有了一间屋,床底下塞着一大堆剩余画材,时不时发出一股子油画颜料气味。……终于忍不住,把那些颜料画笔全扔到垃圾堆上,下决心以后不再画画了。
       那时母亲还在世,替我着急。她说我一写文章就招灾惹祸,一画画就逢凶化吉。现在不画了,又来写,凶多吉少。
       母亲的话,不幸言中。
       整个八十年代,我一直在教书和写作,没有碰过画笔。一九八九年初秋,我在南京大学,突然被抓进了监狱,后又被转移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就唱歌。后来不准唱了,就用毛笔蘸着清水,在大墙上书写狂草。怀素的那种。昔怀素题壁,“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快意可知。我虽不能叫喊,郁积直泻笔端,快意亦如之。成都天气阴湿,大墙更湿。水写的字,可以留存十来分钟,然后就消失了。这无所谓,我快意过了。依然是过程大于目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就像童年时代,在荒山野村里那样。惜乎墙上写字,毛笔易脱。狱中一笔难求,此事无以为继。但由此唤起的童心,时时来复如梦。铁窗绝地,居然童心来复,亦是前缘。
       出狱后,不能再回南大,住在四川师范大学(妻子小雨在该校艺术系教书)。什么事也不能做,就又买了毛笔宣纸毡毯,想胡涂乱抹起来。但是经过五年的“专业训练”,几十年的“美术工作”,我已经失去了胡涂乱抹的能力,下笔就落入俗套,圆熟甜腻,不堪入目。以致画画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同自己的搏斗。我想了许多办法,用左手,用秃笔,倒着画,反着画,书法从纸的末端,从字的最后一笔写起……总之怎么生疏就怎么弄,一发现圆熟的笔迹和甜腻的造型就撕纸。结果“废画三千”,倒也得到一些好东西,稚拙木讷,元气淋漓。都是偶然效果,像路上拣来的宝物。
       比较喜欢的画上,顺手写了些字句。题秋瑾图“读书无用思剑芒,地黑天昏一吐光。英雄岂以成败论,秋风秋雨忆秋郎”。题钟馗夜饮图“魑魅魍魉何其多,一个钟馗奈若何。毕竟人穷鬼不穷,醉里似闻击壤歌”。题孤狼图“尘满毛血伤满身,回头无处不惊心。极目故园家何在?风雪关山一毡轻……”题孤舟图“客愁点点满江湖,扁舟一叶归何处?弥来历尽风波恶,骇浪惊湍似坦途”……都无非情绪宣泄。如果作为思想,也许经不起分析(暴力革命论?犬儒主义?什么什么)。好在我追求的是美,而不是正确。听从美感的引导,我体验到一种在不自由中失重的自由,类似漂泊。孤狼图、孤舟图中一股子漂泊之感,好像是预示着未来的流亡。
       兴致愈好。又在一百五十厘米正方形的粗布上,画了八幅大油画《中国古代神话》系列。一疙瘩一疙瘩火气很大的颜色,和刀砍斧劈的笔触,给夸父、后羿、精卫……这些图腾式象形符号,输入了某种当前的信息。像深远麻木里一星悸动的知觉,无机星球上一痕不愈的伤口,或者火山灰里爬出来的一个形象模糊不知道是什么的活东西……纷红骇绿,百怪惶惑,都无非在某种原始意象中呈现出来的、历史大潮深层的个体经验。输入和呈现,同样无意识,有如儿童扶乩。我得之,惊讶多于欢喜。油画不作兴题词,但我还是想题。用稀释的颜料,写在《盘古开天》上面:
       髹漆圬事半生
       谄红媚绿转眼空
       哪知重结丹青缘
       下笔苍茫吐白虹
       字迹在干硬颜料的尖角深孔之间艰难曲折地爬行,呈现出一种力和阻力搏斗的张力结构,恰好同画中那些在巨大强暴的客体中坚持存在的主体相呼应,也还是书画一体,可遇而不可求。
       但我更喜欢的,还是一个雕刻和一个半装置型的油画《窗》。所谓雕刻,不过是在一段带结疤的木头上钉了一些铁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是表达了我的一种复杂的感受,是我几十年来一直有的。所谓半装置,不过是给油画钉上了一个绿苔斑驳的朽木窗框。窗框上有当天的日历。窗外拥挤的民居,展现成一片荒原,直到天边。天是一堵老墙,破洞里透进天光。也很简单。也因同一原因,我很喜欢。
       我出狱之初,小雨曾大病一场。病好后康复缓慢,但一直在坚持上课。课余也画点儿画,敦煌风格的佛画。壁画形式,画在纸上。我们称之为“纸本壁画”。主要是菩萨、飞天和伎乐。不是临摹,很随意,比我在敦煌的摹本潇洒。她本有童心,宗教情绪浓厚,下笔真纯。加上是劫余病后,画境散淡清空,天然大气,为我所不能及。两年二十多幅,都是天籁,同我的画放在一起,恰好为那些躁气和火气降温,成了反面的平衡。
       所有这批作品,且不说制作过程,仅仅它们的存在,就是我们快乐的源泉。
       快乐的源泉,来自一场意外灾难。这个事实,不可思议。
       但是灾难并未过去,它以另一种形式发展。
       我们不得不远走他乡。拿上文稿笔记和一幅七十年代在干校时惟一为自己画的油画——戈壁滩上的一棵老树。树皮几被剥光,但是依然活着,在大风里摇曳。那树使我感动,画也舍不得丢弃。但是我喜欢的那个雕刻和半装置,太重太大,不得不留下,很痛心。没有想到,不久,因好朋友戴光郁和张炜的帮助,他们竟又辗转来到了身边。
       但是,许多画作——水墨画、纸本壁画……毕竟永远地丢失了。面对这劫火余烬,悚然于人算不如天算。
       失去珍爱的东西,于我虽是常事,还是不能习惯。痛心疾首,下决心根据记忆,把那些失去的画再画出来。但是时过境迁,已不再能从时代的重心吸取能源,没了那激情灵感。许多偶然效果,也都无法重复。油画一次次刮掉重画,水墨画一次次团掉重画,都无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很苦很累。出来的东西,和原来的没法相比。就像鸟的标本,和鸟没法相比。鸟不会再来。鸟如稻场上那些刀画。鸟如监狱墙上那些水字。
       一九九二年的五月下旬,友人在香港大会堂为我们举办了一次《中国梦》画展。除了这些标本,新画了两幅大画。其中小雨用银线画在黑色底子上的一尊千手千眼观音,每只手里拿着一枝蜡烛,烛光明灭,如同熹微的晨星,如同那些呼唤黎明的英灵。我们的好朋友卢沉和周思聪来看了,说是这次展览中他们最喜欢的一幅。除此之外,还展出了我们适应消费文化的需要,为谋生而画的十几幅静物风景山水。两种画放在一起,苦涩凝重和甜美轻松形成鲜明的对比。
       媒体广泛评论和报道的是前者,卖出去的都是后者。报道评论很善意,但多不确切。见仁见智,本无所谓。但我没见过世面,贼认真,在《信报》和《明报》各发了几篇文章,说明本意,反而显得迂腐可笑。商业社会各行各业争夺注意力的战争,早已经把人们的感觉麻痹了。滔滔信息滚滚文字之中,任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何况画展画评。留存下来的,惟有那卖画所得的两万五千美元。它成了我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这个如此薄弱的基础,仍然是建立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一套技巧之上的。还是它,比较地能满足一般消费者的品位,可以有一定的销路。有这手艺,只要足够勤快,又有一个好的经纪人,生活不成问题。但是接受市场的要求,为经济动物制造精神快餐,也如同当年接受权力的意志,为政治动物复制膜拜的偶像,都是一种屈服,一种自我否定。这种生存的困境,由于事先没有想到(只能怪自己笨),毫无思想准备,更感到难以承受。
       有时我们坐在海边,沐着大风,面对自由辽阔,谈话却忧思重重。小雨提到我以前写过,“人生的归宿在路上,而不是在深深的沙发之中”。我提到七十年代末遇见她的时候,在她的手抄本上读到一首莱蒙托夫的短诗,也是我在学生时代抄过的:茫茫海上,孤帆闪着白光。它在寻求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它抛弃了什么,在那自己的故乡?大风大浪,桅杆轧轧发响。它要的就是这个,它这样才得安详。我说,我们不约而同,都抄了它,很像是一个预言。她说不像,我们没有安详。 (下期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