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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新义]我有迷魂招不得
作者:容 若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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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喜欢诗词的人,十之八九大概是从词开始的吧。词所表现的内容更狭窄、感情更细腻、风格更蕴藉、形式更多变,更容易打动一个少年敏感的心。我当年也是如此,读词不久便迷上了那位“殷勤理旧狂”的晏叔原(小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需要确定一个笔名,我却想到了容若,这并非因为我对于饮水词有特深的体会,其实当时只读过不多几首纳兰词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和我有着天然的联系,它发音上的嗫嚅吞吐恰能贴切地体现我性格中十分犹疑的一面,但这也促使我渐渐去了解这位“直越晏小山而上之”的纳兰公子了。
       容若和小山都是丞相之子,不同的是小山是“丞相暮子”,而容若是长子,作为父亲的明珠对他不能不有所期待。在容若短暂的三十一年生涯中,并没有如小山那样“陆沉下位”,相反作为令人羡慕的御前侍卫,他一直很受康熙的宠幸,明珠罢相,那是他死后的事。可见容若一生在旁人看来差不多是春风得意的,当时名士雅集渌水亭,大概不仅因为他“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而且也和他当时的地位密不可分。而小山不过在“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而已,这班人的地位才学和渌水亭的名士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二位的词,都当得“荡人心魄”四个字。
       小山喜欢“梦”,常常偏是“旧梦”;喜欢“醉”,动辄就要“拼醉”;所以黄山谷说他“其痴亦自绝人”。小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抱负,“醉拍春衫惜旧香”,他好像永远沉浸在过去那些“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的日子里,反复吟唱那些“析酲解愠”的歌词。这种生活态度始终徘徊在两百多首小山词里,以至于使人觉得多少单调了些,对此我并不奇怪,因为这些词不是为后人所写,乃是为小山自己而写,或许他有他不得不写的理由,但是他绝对无法旁及后人的感受。
       容若有所不同,他的生活相对阔大得多,饮水词中不独有“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这样令人“不忍卒读”的句子,也有“夜深千帐灯”、“残星照大旗”这样军旅生涯的白描,也时时发点“六王如梦祖龙非”的感慨,唱些“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豪语,饮水词中颇有几首高亢豪宕的《金缕曲》,我总觉得是纳兰在有意尝试另一种风格。王静安在《人间词话》里说他“未染汉人风气”,其实有些偏颇,须知康熙时代满清早已接受了汉文化,包括科举制度,而纳兰本人八股文也写得相当不错,当时就有人付印当作范本了。后来他师从徐乾学,后者为当时大儒,“学问超卓”,而且帮助纳兰编撰完成了阐发儒家经典的《通志堂经解》,纳兰绝非沽名钓誉之徒,兼且相当勤奋,所以即便《通志堂经解》大部分出自徐手,当时刚过二十的纳兰是不会不大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可见容若虽为满人,骨子里却浸透了汉人的文化,他曾经怀着和当年李白那样的理想,“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不过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容若版,然而康熙却让他做了侍卫,这与太白做了“御手调羹”的翰林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太白是梦他的神仙去了,容若却在“愁似湘江日夜潮”中郁郁而死,这愁一半来自“惴惴有临履之忧”的侍卫生涯,另一半则来自爱情上的失意。容若婚前大概爱过一个女子,但是未成婚姻,在十九岁上娶了卢氏,虽然卢氏可能不擅诗文,却娇羞可人,夫妻还是相当恩爱的(当然旧情难忘,容若后来还是感叹生前对妻子偏于冷淡:“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卢氏命薄,只四年便亡故了。此后容若又续娶了官氏,这桩婚姻似乎很有政治意味,感情就相当冷淡,所以他经常念及亡妇的好处,作出不少感人至深的悼亡词。这期间有一段婚外恋,也草草而散,不久容若终于也病死了。
       如果说小山词温婉敦厚,“哀而不伤”,纳兰词可谓凄婉剀挚,“哀而尽伤”了。读小山词,令人想到自己从前种种应遂未遂之事,虽然惆怅,却乐意细细品味这惆怅,终至于“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了。纳兰却仿佛满怀苦水,恨不能一倾而尽,根本不想给人回味的余地,掩卷之际,真有那么一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意思,这大概源于他那野蛮人的血液吧。王静安曾经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小山和容若显然都属于后者,他们的“真”源自“浅”,然而“浅语深致”,“深”又源自“真”。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我想不过是人子之心,赤者,裸之谓也。未经污染和包装之人心,也正是那“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诗心,诗源于一切原初的感悟,而这种感悟与全人类深处的集体意识息息相通,古人的文字之所以能感动我们,全在于此。然而精神生活经常是同世俗生活相悖的,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不无感叹地透露“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长吉诗云“我有迷魂招不得”,我常常想,这“招不得”究竟是不能够,还是不愿意呢,或者因为不愿意才至于不能够呢?注定有些人会做诗人的,像老杜、放翁、长吉、义山、后主、叔原、容若,还有那个“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项莲生,这班人大概都有着那“招不得”的“迷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