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古典新义]醒莫更多情
作者:燕垒生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是《煮药漫钞》中说过的吧,少年学周秦,壮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郑板桥在他的词集自序中也说了差不多的意思。
       也许少年时是不经世事的一段时光,就算是忧伤也是美丽的,所以才会学周秦,而老来却更爱刘蒋的颓放。这样的说法,可能会为人所笑,说是每下逾况的例子,可是更可笑的是,从实际来看,旧时的词人可以说多半走上了这条路子。
       第一次知道容若,还是小时读武侠时看到的。刀光剑影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只是让人觉得多少有点古怪,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不过记得了那个贾宝玉似的人物叫纳兰容若。后来又读了些书,才发现有一种说法就是认为容若是贾宝玉原型,《红楼》讲的就是明珠家事。那时也正是刚开始对诗词感兴趣的时候,容若的词除了在那本武侠小说里读到一些,另外很少有机会读到了。尽管如此,还是记得了一些诸如“辛苦谁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如”之类的句子。毕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但似月轮长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样的含意的。
       大学里的一天,忘了因为什么事而痛苦了,独自走在河边。河水被污染得发臭,那时刚学会抽烟,自暴自弃地一根接一根抽着廉价的纸烟,靠在桥栏上,忽然在水中看到了一轮圆月。在肮脏的水面上,依然如此清洁圆润,当一个烟头落下水面,月影被击成一团银丝,等静下来还是圆圆的一个。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白天刚在《白雨斋词话》中读到的两句没头没脑的纳兰词:“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这两句词陈亦峰评价并不高,说是“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可是,不管他说什么不够沉郁,不够顿挫,这两句词却让我想要落泪。不仅是词句本身,那种痴梦乍醒时的痛苦,让人无端地忧郁。
       从那时起,我开始找容若的词读。并不太好找,在各种词话中找到一些断句,每每是一些哀感顽艳的句子。事实上,我更感兴趣的也只是诸如“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之类,而“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只当是花间的异数,偶一为之,聊备一格。那时,魏子安的两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从来最易醒”也让我感动半天,不用说“格高韵远,婉约绸缪”的容若了。
       大学毕业后,吃饭,工作,结婚,生子,各种各样的事接踵而来,也没工夫再去读什么诗词了。平常,让我更有同感的,也只是金圣叹在《水浒》中伪造的白秀英上场诗“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在油盐酱醋间,鸳鸯蝴蝶也没有立足之地的。偶尔读一点词,也只是百读不厌的竹山那两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重又捡起《饮水词》,还是一次在翻检旧书时,在龙榆生编选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顾贞观寄吴兆骞词的注释里所引的那一段《随园诗话》。里面也讲到了容若,虽然只是寥寥数笔,袁枚对他的评价也只是“公子能文”淡淡的四字,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容若。顾贞观为吴光骞向容若求情事,早也知道,但一直只是把注意力集中顾吴二人身上,像有个本子说顾贞观从不饮酒,明珠故意说是要“若饮满”,才去救吴汉槎,而顾贞观一饮而尽。后来吴兆骞回来后因细故与顾贞观有了嫌隙,明珠将他延入书房,上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字,不由大恸云云。在那些佚事里,主角多半是顾吴二人,或者是加上个明珠,容若的“我当以身任之”的许诺,很少见人提起。读了,多少有点为容若觉得不公,这时也已找到了《通志堂词》,于是细细地读了读,却发现以前留下那个面如冠玉,俗世翩翩公子的形象并不全面。不仅仅是容若有不少边塞词,至少,我还读到了不像那些边塞词一样故作壮语的《贺新郎》: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生成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也许,此时的容若,也有点醉意了吧。他矜持的,不是“乌衣门第”的相府公子,而是一介“狂生”。这几乎是一下子把他与我的距离拉近了。隔了三百多年,我几乎还可以看到那一夜,如水月色下的容若,偶尔流露的一点狂态,没有什么富贵气,不像后来的项莲生,即使是让我有深有同感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多少也有点矫情。而像他的句子诸如“我未离家心似客,愁在无人知处”,让人觉得他未免把忧郁当成了玩物,当成了可以观赏的摆设了。容若的词里,却不让人觉得如此,甚至,容若很少用“愁”字,不像项鸿祚那么几乎每篇皆有。可是,读《忆云词》,只觉隔了一层,终究不能有什么深刻印象,读《饮水词》,却让人郁郁。不必读他的悼亡词,仅仅是那些艳词,失望,痛苦,都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流出。
       说来,那些也只是几年前的感觉了。几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有时,晨昏之间,也会有所变化。最近重又翻了翻容若词,却发现视线总是在纸面滑过,停不下来。以前曾经读过多次,曾经想要流泪的句子,如今都已陌生了,仅仅是些句子而已。偶尔一次,却是半首《浪淘沙》:“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不由失笑。
       也许,自己也已老了吧,到了刘蒋那一层了。
       想着,释卷,欲寐。窗子开着,夜雨淅沥未止,蚊蚋在帐外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