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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书话]苍凉的沉郁
作者:曾纪鑫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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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人类社会制度的不断文明与进化,律法上明文规定禁绝刑讯体罚,酷刑早已离我们远去。尽管如此,我们怎么也无法忘却中国古代社会以法律的名义堂而皇之的施之于“罪人”的种种酷刑:大辟、孥戮、劓殄、活埋、沉水、火焚、炮烙、剖心、腰斩、弃市、枭首、凌迟、族诛……等等等等。此类“国粹”的残酷暴虐程度,后人简直难以想象。这些由人类发明以对付同类的刑罚,在几千年漫长岁月里留下的烙印实在是太深了,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酷刑的蹂躏中发出的哀鸣穿越时空,仿佛还在回荡,它作为一种历史记载会永远刺痛我们的心灵。
       周实的系列作品《刀俎之间》(《芙蓉》2001年3期),以小说的方式切入这一特殊的历史研究,用十种具有典型意义的酷刑和受刑人的悲惨故事,再现了历史中最残酷血腥的一幕,揭露了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代中潜隐着的“刀俎”、“鱼肉”的共谋、转换的关系,以及使这种关系得以存在的机制。
       作者善于用敏锐犀利的笔触和虚实交错的手法营造氛围。客观甚至稍嫌冷静的描述与对人物的心理的探寻结合,节奏张弛有致。这样,既缓解了读者在阅读中产生的部分恐惧、恶心等心理刺激,也可从容展开故事的背景,引导读者更深入地认识导致人物惨遭酷刑折磨的更深层的原因。
       作品将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想象融为一体,在人物心理刻画方面,将酷刑的牺牲与设计执行酷刑的人,在不同时间的不同心态,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对不同的人物性格的刻画,最见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力。《人彘》中吕雉的阴鸷狠毒,首先表现在她计杀韩信、彭越和挫败戚夫人的废长立幼计划等震惊朝野的手段上。这些铺垫,对于理解这个人物有很重要的意义。她对戚的残酷折磨,并非仅仅出于后妃之间的争宠固宠。在刻画出吕雉的残暴的同时,作者对戚夫人的描写也不落俗套。这“美得不可言说”的女人的耐心和忍性,令残暴的吕雉内心深处也似有些忌惮。小说写的是世上最残酷、最令人发指的事,但文字给读者的感觉却并不阴沉,笔触凄绝中甚至有些华美。我在读这篇小说时,有种置身阳光下却内心寒彻的感觉;有种对于人性丧失,人心难测的绝望;有种弱者对于强权的恐惧。
       《腰斩》一篇中的李斯,从作小吏开始,奋斗挣扎,终于位极人臣。而一旦失势,竟被腰斩于市且夷灭三族。临刑前,他那与儿子一起牵爱犬去郊外打猎“岂可得乎”的哀叹,曾令多少末路豪杰同情唏嘘。一切的一切,似乎是命定的,人算不如天算。如同仓鼠与厕鼠的象征一样,李斯断成两截的躯体也可以说是一个隐喻。富贵与卑贱、忠诚与背叛、功与过、福与祸.......两极之间没有他存身之处,他注定要在一生中,让这两面锋刃轮番不停地斫伐他的灵魂。远仁义近虎狼也好,为秦成帝业而居功至伟也好,一个必须依傍强雄,夤缘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就必须不停地判断,不停地选择,而且不容许失误。可是又有谁能永远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呢?否则怎会有今日。那得意一时,不依不饶将李斯送上刑场的赵高,不也很快成了他人的刀下鬼吗。
       不能不提的是《凌迟》中的袁崇焕。这个明万历时的进士,并非仅是膂力过人的一介武夫。天启二年,他单骑出关考察形势,还京后自请守辽。屡次击退后金军进攻。宁远大捷,努尔哈赤受伤死。宁锦大捷,大败皇太极。崇祯二年,后金军进围北京,他星夜驰援。仅仅一年后,他就被绑在行刑柱上,在疯狂的,震耳欲聋的唾骂声中被凌迟处死。遭受千刀万剐的是他的肉体,也是他的灵魂。他不明白要剐他的那个阴郁多疑暴躁的崇祯皇帝,怎么这么轻易就中了后金的反间计。更不明白的是他曾为之忧心如焚的百姓,对他何来如此深仇大恨,要用一两银子买他的一块碎肉,甚至要一人一口咬死他。在剧痛与耻辱中,这个曾官至兵部尚书,拒绝了许多通敌议和诱惑的“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是否曾悔不当初?无论今人从什么角度推论,袁崇焕的故事之中蕴含的绝不仅仅只是英雄蒙冤敌人得逞的悲剧。
       人彘、腰斩、凌迟等刑罚虽然酷烈,但受刑者毕竟仅限于一人。而所谓族刑还殃及父、母、妻族,以后又发展为九族。明成祖更疯狂到屠杀十族——人犯朋友门生一族的程度。系列之三《族》,写的是方孝孺被明成祖诛杀十族的事。方孝孺为名节而舍生取义,明成祖为谋正统而丧心病狂。作者笔触阴沉滞重,断断续续的叙事,造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效果。故事的情节随明成祖晚年时,在一个梦醒后的孤独、悲凉和衰弱的感觉中,对潜抑在心底,让他此时心神不安的那件血腥往事的回忆展开。他为自己的罪恶辩解,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想作皇帝就必须铁石心肠,必须先做屠夫。因此逼他杀人,陷他于屠夫之地的方孝孺是咎由自取。而且,成全方孝孺自己气节的,还有另外八百七十三人的鲜血。方孝孺对因他而死的这许多人,又何尝动了怜悯?
       作品在总的风格上,基本统一于苍凉的沉郁和某种“神秘”氛围。巨大的痛苦乃是一个巨大的虚空,而生命的记忆只是一星时亮时暗的点,几次明灭闪烁后归于寂灭。这样的写作,使作品的表现具有很大的张力。凄厉的哀呼比较起“婉转蛾眉马前死”,后者留下的想象空间可能更多。无论是《人彘》中戚夫人与《鸩与绫》中甄洛的那种无奈之中的任人宰割——从容就死;还是《腰斩》中的李斯和《凌迟》中的袁崇焕等在惨烈命运前的冲天冤气,读至后来,都会被作品始终氤氲的宿命般无常的气氛和个人微不足道的渺小所笼罩。天地的萧杀,人与人的隔绝,恰恰凸现出在封建专制统治下,个人的命运始终游离于刀俎鱼肉之间。荣于华衮和辱于斧钺但凭君王一言。而作品之写由华衮到斧钺,也是用散点透视的方式将人物的心理活动漂移于各个不同的点上,这些对于人物一生至关重要的点,并非都有直接的因果关联,但终归被一条线串联起来,共同织出了吞噬他们生命的网。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思维在痛苦中的跳跃,似乎有一种断续喑哑叹息呻吟般的召唤由远而近,随着事件的展开,随着痛苦的降临而越来越清晰、激切,最后又渐渐归于消失。或许那就是人在死亡之永恒面前最终的省悟。作者用节奏感很强,设词奇诡的叙事语言,幻化出一个个惨烈的场景,使读者久久难忘。
       每一种酷刑的“发明”,都展示了一种邪恶的“智慧”,每一种酷刑的实施,都不仅仅是一个受刑者的苦难。有勇气正视酷刑、研究酷刑,也许会触动某种旧创与暗疾,唤起遥远的痛苦的回忆,也许在某些无忧无虑的人眼中属于心理扭曲……问题的关键是:用怎样的方法介入这一特殊的研究领域,才有可能在刀俎的血腥中,在历史的呻吟中,不仅觳觫,不仅庆幸我们没有生在那样残暴的年代,而且能够在已经远离酷刑的现在,看到刀俎鱼肉之间相互关联、共生的基础。这样,才能够上慰冤魂,下对自己和子孙后代保证:再无刀俎,再无鱼肉。在这一问题上,周实先生的小说给了我们深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