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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名伶之死
作者:佚名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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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剧艺术被誉为我国的“国粹”,名角辈出,群英比肩。“京剧泰斗书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的编写,在兼顾记述京剧形成、发展、繁盛的同时,兼顾京剧的各种行当的介绍。
       在已经出版的十部传记中(被列入此辑的《余叔岩传》和《杨小楼传》尚未正式出版),记述了九位艺术家的完整生命历程(《张君秋传》出版时张先生尚在人间)。他们生命的终结或于晚清、民初,或于建国之初,或于“文革”期间,其身后的哀荣宠辱,有鲜明的时代分界。将书中有关各位名伶之死的部分章节拈出进行对照,即展现出一幕幕不同时期、不同处境下的京剧名家的生死悲欢,以及从艺术家命运变化中折射出的京剧艺术地位变化的轨迹。读后您也许会掩卷长思,也许会深深喟叹……
        编者
       程长庚:血洒红氍毹
       光绪五年冬腊月十三1880年1月24日,程长庚早晨起来,神清气爽,精神格外好。自坐科学戏算起,他在舞台上辛苦了近六十年之久,今天终于可以告别舞台,安享晚年了,他的心上弥漫着一股温情。
       长庚今儿的谢台戏,唱的是《华容道》里的关云长。他坐到妆台前化妆,手抚到面皮上有些发烫,摸摸头,似乎又不像发烧,他晓得这是兴奋过度所致。他摒退众人,一个人坐在那里,屏息静气好一阵子,待到前台已敲起了锣鼓点子,他才匆匆地扮起来。他今儿的扮相,完全与当年第一次在三庆班打炮戏唱《战长沙》时的扮相一样,头戴青巾,身穿绿袍,赤面美髯,比之当年的神圣气象,又多了一番超然脱尘的神态。
       终于该着长庚登场了,只见他捋了一下美髯,转过身来,冲众人抱手一揖,双眼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接过青龙偃月刀,大踏步地走上台去,走到台中,一个转身,一个亮相,台上台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冲天的叫好声,人们早已忘记程长庚唱戏不准喝彩的规矩。卢台子和徐小香紧张地盯着大老板,一声叫好后,大老板似乎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待到器乐响起来,只见大老板将青龙偃月刀的刀把往地下一杵,向前一步,这一步好像有些摇晃,卢台子与徐小香心下一紧,待要喝叫拉幕,只见大老板又稳住了,笛子给了一个音,长庚张开口来放声就唱——却见一股血箭从他的口中喷出,长庚圆睁双眼,左手抚胸,右手杵着青龙偃月刀就要倒下。卢台子与徐小香抢上台来,一把抱住,然后将他轻轻地放倒。全体看客先是吃惊,待醒悟过来,个个都要往前拥,叫赵德禄劝住,看客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眼巴巴地盯着台上。
       长庚倒在红氍毹上,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口里已是不能说话。章圃扔掉鼓键抢上前来,拉着父亲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哀哀痛哭。望着大老板渐渐失散的目光,卢台子和徐小香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全场上下,哭声震天,惊动了四面八方的人们。
       长庚去了!他倒在红氍毹上,倒在亲友们的面前,倒在几十年来支持他、爱护他、敬仰他的观众面前,他尽了力了!为了皮黄,为了中国的京剧事业,他奋斗到最后一口气!
       长庚的去世令梨园界震动,三庆班直到终七才开锣。
       程长庚被当时及后来的人们誉为“京剧鼻祖”、“开山祖师”、“乱弹巨擘”、“徽班领袖”、“老生泰斗”、“至圣先师”、“伶圣”、“剧神”,这是当之无愧的!
       谭鑫培:巨星陨落抱恨以终
       民国六年(1917年)3月8日,一辆金鞍玉辔、风铎响铃的豪华骡车驶进大外廊营谭家大门。(江)宗澄从车上跳下来,口气骄横地说:“陆干卿派我请谭叫天来了!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谭鑫培见非去不可了,便命儿女们退下,说道:“要走就走,你们可真看得起我呀!”
       谭鑫培和家人默默告别,被搀扶上骡车。
       到了相府,见戏码已经排定,他的戏是《珠帘寨》“收威”。这出戏唱做俱重,特别是“收威”的“起霸”,极需功力,病中的谭鑫培哪有气力去演呢?!
       谭鑫培提出换戏。
       戏提调见谭鑫培有气无力,神色不佳,也从一旁帮忙说话,最后,答应由谭鑫培自定戏码。谭鑫培不假思索,定下了《洪羊洞》。
       《洪羊洞》又名《孟良盗骨》、《三星归位》,也是谭鑫培最负盛名的拿手戏之一。描写的是杨继业死于北国,遗骸藏于洪羊洞中,继业向六郎托梦,嘱其取回骨殖。孟良在盗取骨殖时,误伤焦赞,自刎而死。六郎得报后,惊悼成疾,吐血身亡。一剧之中,三位英雄命归黄泉,充满了浓重的悲剧色彩。开戏时辰已到,谭鑫培匆匆扮装登场。他从病房开始唱起,霎时间他感到自己和六郎融为一体。一边唱,一边想起自己的境遇,悲愤处不由得老泪纵横。他仿佛不是在演戏,而是现身说法,向台下、向世人诉说着世道的不平和人生的坎坷。六郎的一段二黄快三眼,素来是谭鑫培最叫座的一段唱,清醇浑厚,苍劲淡远,圆润简净,无美不具,令人百听不厌。然而今天,谭鑫培却唱得如泣如诉、若断若续,不似原来尺寸。下面该接唱[摇板]了,谭鑫培突然间面色大变,哇哇地吐血不止。
       顿时,满台皆惊,乱成一团。
       人们将谭鑫培扶下台去,戏草草收场。
       谭鑫培被送回家中,仍然吐血不止,病情急剧恶化……
       谭家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气氛之中……
       儿女们全来了,谭鑫培显得十分高兴,病情好像也轻了一些。
       谭鑫培不仅把毕生的智慧和才华献给了京剧事业,还辛苦缔造、惨淡经营了谭氏家族。为了这个大家庭,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坎坷,流下多少辛劳的汗水。他不仅是儿女们的靠山和摇钱树,而且成为儿孙们的精神依托和支柱。他得到儿孙们的孝敬和崇拜,使谭家成为梨园界少有的热气腾腾、温馨和睦的大家庭。
       儿孙们怕他太累,除去守护的,都渐渐离去了。
       迷朦中,他耳边又响起熟悉的紧锣密鼓、急管繁弦,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赛马场上得得的马蹄声,鸽群清脆的哨子声,潭柘寺、戒台寺悠扬的晨钟暮鼓,还夹杂着慈禧老佛爷的夸奖声、大总管李莲英阴阳怪气的笑声……
       谭鑫培的灵魂离开了肉体,在春天澄碧的晴空中飞升!
       这一天是民国六年1917年3月20日。
       一颗巨星陨落了
       丝竹断,锣鼓歇,各戏园暂停唱戏。
       京城肃穆,梨园同悲。
       接连好几天,数以千计的“谭迷”们拥向大外廊营谭宅吊唁,道路有时为之堵塞,哭泣声响彻南城。
       灵柩停于家中二十一天,然后按照他生前的遗嘱,迁于戒台寺的松筠庵。
       发葬之日,仪仗队伍连亘数里,童男童女衣着绸缎,车马用黑绒制成,孝衣孝服,白幡白花。
       无论怎样评价他,都不能否定这样的事实:谭鑫培使京剧走向真正的成熟,他是京剧发展史上划时代的巨擘。
       程砚秋:英年早逝
       程砚秋入党以后,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鞭策自己为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他参加社会活动、学术讨论。从事教学、理论研究,他像鼓满了风的船,像上紧了的弦。他自认为身体好,殊不知潜在的疾病、尤其是心脏病已在侵袭他的身躯。
       春节后一天休息,他和程夫人到电影院看苏联影片《奥赛罗》。看完回家,程砚秋行走十分困难,他的腿发硬,不听使唤,身体平衡难以控制,总像要摔跤。短短的三站地公共汽车路,程砚秋觉得那样漫长,走得非常艰难、痛苦。这明明是心脑血管病发作的先兆,可粗心的程先生自信本人身体好,没有及时求医检查,以为打拳练功,出一身透汗浑身就舒服了。回家以后,便一个人在屋里练起功来,这对病情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练着练着,忽觉得一股气涌上来,无名火冒三丈,胃很难受,以为饿了,便吃了点东西,可心口越发觉得气闷,憋得满头大汗。请来街道的大夫,诊断是痉挛,注射了一针药,似乎觉得好一些。程砚秋不太信服西医,又遣人请来中医大夫,服了中药平和多了。后来,他又感到胸闷气阻,憋得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面颊直流,程夫人慌了,赶忙把老朋友李养田大夫接来,诊断是心脏病,需要马上住院。
       到了北京医院,确诊为心肌梗塞,要绝对卧床休息。贺龙和文艺界的许多负责人都来探视。程砚秋住院后,精神日渐好转。
       1958年3月9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
       下午,程砚秋的二儿子永源来医院,看到父亲精神格外好,压在永源心上的一块石头仿佛变轻了。他离开医院时,程砚秋还叫他带些好茶叶来。
       后来,程砚秋的女弟子江新蓉来看望他,听到老师喃喃自语:“我的病就要好了,我可以工作了,快给贺老总打电话,让他放心吧”江新蓉阴郁的心情顿时现出了彩云,心中默然念着:“老师的病体转危为安了”快到开晚饭的时间,程砚秋让马少波和江新蓉也快回家吃晚饭,并叮嘱新蓉道:“再来时给我带几颗青果来。”
       程永源回家将看望父亲的事一说,程夫人急忙吩咐人上街买回普洱茶。她拆开纸包,小心翼翼地将茶叶装入一个精巧的茶叶筒里,筒已装满了,她摇了摇,按了按,又装了一些进去,程夫人希望丈夫多喝一些,早日恢复健康。装好茶叶,盖好筒盖,她准备明天一早就给丈夫送去。
       傍晚时分,程夫人刚刚端起饭碗还没来得及吃,北京医院急电家里说病人紧急,赶快来医院。程夫人慌忙叫车赶到医院。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病房,看到的却是撒手人寰的丈夫,程夫人头上轰地一声巨响,顿觉天塌了下来。
       程砚秋的心肌梗塞再次突然发作,医生抢救无效,仅仅八分钟,这位杰出艺术家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他走得实在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喝夫人为他准备的普洱茶,没来得及咀嚼弟子江新蓉为他准备的青果,没来得及总结完他的艺术创作经验,没来得及再上课堂指导他的学生,没来得及率团赴法国参加国际戏剧节……
       一颗巨星突然陨落,犹如晴天霹雷,众人为之震惊。人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年仅四十八岁,身体健壮的程砚秋会突然离开人世,然而事实竟是那样无情,那样残酷。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戏曲研究院等单位,立即组成了程砚秋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如下:
       主任:郭沫若
       委员以姓氏笔划为序:
       丁西林 王昆仑 田 汉 刘芝明 齐燕铭
       沈雁冰 马叙伦 马少波 马彦祥 周恩来
       周 扬 周信芳 周巍峙 尚小云 陈叔通
       欧阳予倩 郑振铎 夏 衍 罗合如
       荀慧生 康 生 盖叫天 楚图南 晏 甬
       阳翰笙 张 庚 张梦庚 彭 真 贺 龙
       梅兰芳 蔡楚生 萧长华 钱俊瑞
       程砚秋逝世的消息,传到海外,国际友人发来唁电,悼念程砚秋同志。
       程砚秋的灵柩停放在西城嘉兴寺殡仪馆现厂桥附近,瞻仰遗容的人群络绎不绝。程砚秋的生前友好,程门弟子,首都戏剧界的许多知名人士,各行各业的程迷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一代艺术大师告别。青龙桥的农民含着泪水,拖着沉重的步履赶来了,望着程砚秋带着一丝微笑的遗容,他们怎么能相信“四叔”就此长眠不醒呢?想着他和自己一同种地,想着他在寒风凛冽中送来了救济粮食,想着他为农民的孩子办中学,他们嚎啕大哭,怨天公太不公平,为什么好人命不长?
       追悼会由郭沫若主持,嘉兴寺内挂满挽诗、挽联和花圈,程砚秋灵柩停放在鲜花、绿叶中间。参加公祭的有贺龙、陈毅、沈钧儒、沈雁冰、张奚若、许广平、邵力子、王维舟等。
       梅兰芳:寒梅不殒
       1961年5月31日,梅兰芳率领梅兰芳剧团到北京西郊的中关村,为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演出了《穆桂英挂帅》。谢幕时,与郭沫若院长合影留念。这是梅兰芳自1904年第一次登台以来,在舞台上所进行的最后一次演出。
       两个月后,梅兰芳感到胸部不适,遂卧病在家,后又到北京阜外医院住院治疗。经该院心脏内科主任黄宛教授与协和医院内科主任张孝骞、副主任方沂、北京医院内科主任陶恒乐等专家会诊,确认梅兰芳患的是急性冠状动脉梗塞合并急性左心衰症。
       8月5日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周总理赶到医院来了。他对梅兰芳说:“我在北戴河开会,听说你得了心脏急病,住院治疗,特地赶来看你。”梅兰芳望着这位一直关心着自己工作、生活的国家领导人,心里充满了感动:“这大热天,惊动您,我心里很不安。”
       周恩来总理坐在梅兰芳的床边,给梅兰芳切起脉来,他说:“我懂一点中医,你的脉象弱一点,要听大夫的话,好好静卧休养。好在你会绘画,出院后,可以消遣。”梅兰芳一听说让他休息,有些着急,告诉周总理:“这次新疆有一条铁路落成,约我去参加庆祝通车典礼。火车票都买好了,可是走不成了,真是遗憾。”周总理忙说:“等你病好了,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国内国外都可以去嘛!但是你现在的任务是养病,一定要躺在床上。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周总理站起身来告辞,他按住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梅兰芳说:“心脏病,就要躺在床上静养,不要起来。”随后,转身对医生们说:“你们平时就注意我们中央领导同志的健康,像梅院长的病,应当早就发现。这次经过抢救,希望能转危为安,你们要用心护理。”临走时,周总理又对梅兰芳说:“我明天回北戴河,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1961年8月8日凌晨五时,梅兰芳的心脏病急性发作,医护人员全力抢救,终于未能控制住死神的肆虐。一代戏曲艺术大师——梅兰芳病逝。
       梅兰芳治丧委员会由周恩来等六十一人组成,陈毅任主任委员。
       8月9日,郭沫若惊闻梅兰芳去世的消息,赶写了《在梅兰芳同志长眠榻畔的一刹那》一文,悼念梅兰芳的逝世。
       8月10日上午,北京各界二千余人在首都剧场举行了隆重的梅兰芳追悼大会。陈毅副总理主祭,并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表示哀悼,对梅兰芳同志的家属表示了慰问;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致悼词。中央和北京市有关部门负责人周扬、张苏、夏衍、林默涵等参加了公祭。参加公祭和向遗体告别仪式的还有苏联等各国驻华使节和外交官员以及正在北京访问的一些国际友人。
       9日至10日,治丧委员会收到了来自国内外的唁电共二百八十多封。全国各大报纸均陆续刊发了有关悼念梅兰芳的各种文章。同时,世界许多报纸也报道了梅兰芳逝世的消息,有的还刊发了他的照片和生平简介。
       8月21日,香港各界人士在九龙普庆戏院举行了悼念梅兰芳先生大会。
       8月29日上午,梅兰芳的灵柩被移至北京西山碧云寺北麓万花山安葬。
       马连良:天未老 人已去
       1966年春天来了,但政治上却没有解冻反而更肃杀了。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多少卓有功勋的党、政、军领导干部,一个一个被揪了出来。对《海瑞罢官》的批判更是不断加温。开始还仅是把批斗的矛头对准编者吴晗,后来,凡是编过海瑞戏的、演过海瑞戏的,都遭劫在数、在数难逃。
       这一天,马连良和张君秋在北京建国门外的一所学校里演出现代戏《年年有余》。当他在广播中听到老友周信芳竟被说成是“反革命分子”,他想到自己主演的是报上天天批的《海瑞罢官》,恐怕也难逃罗网,说不定也许明后天,自己也会被拉出来示众。
       第二天也即是6月5号上午,在中和戏院北京京剧二团团部就有人贴了马连良的“大字报”,从此,马连良便被打入另册。而6月4号他演出的《年年有余》,包括他自己在内,谁也没想到这一出现代戏,竟成为他五十五年艺海生涯中的最后绝笔!从此被彻底赶出京剧舞台,痛哉!
       马连良受不了这沉重的一击,躺倒了。在医院里治了一个多月后,造反派一道令下:不允许再在医院里治病了,不管病情如何,马上回团报到接受批斗。
       仅仅一个月的光景,马连良苍老了十年。以前那么精神的马三爷,如今步履艰难,腰弯背驼,竟拿起了拐杖。他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不准回家。他已被打成“牛鬼蛇神”,他的罪名大得很,头衔多得怕人:什么“汉奸”、“戏霸”、“漏网大右派”、“反动学术权威”等等。还单独给他设置了一个“牛棚”——在他上班的北京京剧二团团部中和戏院观众席东北墙角,用团里的布景片子横竖一搭,便成了一间类似囚室的小黑屋。内设破小木桌一张,破小木凳一只,破洗脸盆一个,再加上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具:毛巾、肥皂、牙刷、缸子等,这便是他——一代著名京剧艺术家的全部家当。
       昔日穿绸挂缎的马连良,如今是一身蓝色老布制服。过去脚下总是一双极干净极光亮的黑皮鞋,也换成一双旧布鞋。面色灰黄,浮泡囊肿,哪里还有一点过去马连良的神采……
       然而,这还不算苦,最大的苦难,莫过于这一年的“红八月”。
       这一年的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上百万“红卫兵”走上街头,“扫四旧”。
       一批又一批的“小将”,光临西单民族文化宫对过报子街胡同内的马寓现为全国政协“京剧昆曲室”所在地,一遍又一遍地洗劫,真是掘地三尺,拆屋破壁,而且还要将马连良从中和戏院押来向“小将”们交待何处还藏有金银财宝,何处藏有现金外币。据说,马连良珍藏一件国内外罕有、价值连城的古董——翡翠饰物,通体碧绿、晶莹润透,谁见到都会爱不释手,算得上一件国宝。马连良爱逾性命。他惟恐“红卫兵”不知这件国宝的价值,便亲手献给抄家的“红卫兵”的头头,还哆哆嗦嗦地说:“‘红卫兵小将’们,这个翡翠饰物可是国宝,价值连城,请你们千万不要损坏它,我请你们代我捐献给国家。”
       马是诚心诚意要将此宝物捐献给国家,所以才豁出命去乍着胆子向他们陈述。哪知,不说还好,一说倒糟了,当那个头头听说“捐献给国家”几个字后,竟勃然大怒,只见他一把抢过宝物,然后狠狠向地下一摔,只听“嘭”的一声,那翡翠竟被摔得粉碎!可怜的马连良,此时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悲痛、委屈、恐惧、屈辱……一齐向他兜来,六十多岁的老人,迭经打击,只听“咕通”一声,马连良昏倒在地,不醒人事……
       依旧是黑暗的“红八月”的一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红卫兵”,身穿一身绿军装,手执一条皮鞭,凶神恶煞一般,闯进“牛棚”,命令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牛鬼蛇神”,一律朝她跪下,然后让每个人交待挣多少工资,听完后,更像中了魔似的,疯了般地大喊大叫:“你们这是喝人民的血呀!你们都是吸血鬼,不能再让你们挣这么多钱啦!以后你们每个人每月发十二块钱生活费!”说完,又把皮鞭在空中连挥了几下,然后咬着牙跺着脚悻悻地走了……
       马连良虽然还活着,但他身心受到极大的损伤,全身浮肿,他不知道这是心脏病晚期的征兆。死神已向他逼近,已近在咫尺,可是被“四人帮”控制的所谓“革命组织”却不允许马连良去治疗……
       那是1966年12月13日中午,马连良在中和戏院排队买了一碗面条后,体内最后的生命力也消耗殆尽,就像他过去在舞台上演《清风亭》的张元秀临死前一幕那样:先扔了拐棍、再扔了手中还盛着面条的碗,然后一个跟头摔了下去……
       三天以后,即1966年12月16日,当代最杰出的京剧老生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怀着一腔悲愤和不理解,永远合上了他那双明亮而睿智的双眼,含冤逝世……终年六十六岁。
       十二年之后,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受迫害致死的马连良先生平反昭雪。
       荀慧生:风中的灯盏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荀慧生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成了“牛鬼蛇神”、“反动权威”、“残渣余孽”、“三名三高”、“反党分子”……被揪了出来,抛进了“牛棚”。
       在蹲“牛棚”的日子里,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体罚、揪斗是很平常的事,从表面上看,他最软弱,不声不响,逆来顺受,但他内心是很倔强的,他要求自己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不能像老舍那样寻短见。也不能憋闷自己,生出一场大病来。他要求自己事事往开处想,健康地活下来,让时间证明他是正派、善良、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的好人!
       不久,荀慧生被押送到京郊的沙河农场,当时叫作“下干校”。对于革命群众来讲是劳动锻炼,对于“牛鬼蛇神”来说就是监督劳动,荀慧生是属于监督之列,进行的是劳动改造。
        1968年12月的一天,荀慧生感到自己的体力实在不行了。他的腿和脚都肿了,身子很虚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挣扎着起来,下地去劳动。途中他实在支持不住自己那越来越沉重的身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倒在了瑟瑟北风之中。他听到了有人骂他“装死”,有人说他这是“逃避劳动”,也有人叹息……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他们竟然让他在冷冰冰的泥地上,在寒风之中躺了四个多小时,他感到很冷,可他一动也动不了。四个多小时呀,没有救护,没有医疗,没有保温措施……当女儿赶到时,荀慧生已是气息奄奄。女儿哭着,叫着,哀求着,总算是把他送进了医院。
       荀慧生发着高烧,医生诊断是“老年肺炎”。医护人员抱怨家属耽误了,送来得太晚,生命危在旦夕。病床边只有女儿,她含着眼泪对爸爸说:“我得到单位里看看,请个假。爸爸,我一会儿就回来。爸爸,您可要等着我,等着我回来呀……”
       女儿含着泪去了。她不是不懂事,也不是狠心,荀慧生的女儿,处境是可想而知的。荀慧生的床边没一个亲人。他等呵等,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亲人来。他心里很明白,家人来趟医院不是件容易事,因为他们和他一样,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实在是等不及了……。这一天是1968年12月26日。
       1979年,荀慧生得以恢复名誉。
       同年5月24日,荀慧生追悼会和骨灰安葬仪式在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礼堂举行,有近二千人参加追悼会。党中央领导人邓小平、胡耀邦、陈云、谭震林等和文艺界知名人士等送了花圈。
       盖叫天:小木屋的悲剧
       1966年夏天,杭州这个大火盆,气温高达三十八度,盖叫天被拉去游街,他们给他戴上高帽子,穿上武松的戏衣,装在一辆垃圾车上。五婶也被拉出来,光着脚,不穿鞋袜,跟随在车后,走不多久,她的双脚就磨出血来。盖叫天年近八十,怎经得起这般羞辱与折磨,他愤然从车中跃出,摔在地上,以致腰椎骨摔断,他们再把他扔回车上。
       接下来是扫地出门,他和老伴、孙女被从金沙港的燕南寄庐中赶了出来,他数十年珍藏的那些罗汉、塑像、绘画、古玩以及全部衣物家具被洗劫一空。
       但“四人帮”和他们的爪牙并不就此为止,他们不断举行批斗会,将他拉去批斗。最残酷的一次,是1968年在杭州青年路灯光球场,省委省政府的“大小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都被押进场地,有五百多人,每人颈下挂一块牌子。盖叫天也被押来了,他这时已经蓄发留须,长长的直披到肩上,双目紧闭,闭口不语。造反派要他跪倒,他坚决不跪,上去几个特意挑选的会武术的壮汉,强行要他下跪,他虽已年近八十,但都不能动他分毫。他们要扭折盖叫天的手臂,都被他用巧劲避过。他们用一根粗木杠,将他背朝天掀倒在地,用木杠压住他的双腿,两个壮汉踩在杠的两头,强行把他上身拉起来。只听“咔嚓”一声,盖叫天的腿被压断了。这位在舞台上为艺术累次断肢折臂,以惊人的毅力,战胜伤残,重新站立起来的艺术家,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他的腿、他的臂,还是不能保住,这一次可是彻底地断了!
       转眼是盖叫天八十三岁生日。往年每个生日,盖叫天的习惯是吃一碗有着特制浇头的面。这天他对老伴说,生日快到了,能不能再给他做这样一碗面。这要求本是极易办到的小事,可在这时刻却难住了五婶。
       第二天,五婶想方设法借了钱做成一碗面端给盖叫天。盖叫天接过面,愉快地吃完。
       吃完面,他提出要洗浴。11月的天气,小木屋又是四处漏风,穿着棉袍都嫌冷,怎么洗浴?但他坚持要洗,五婶只好依他,把门窗堵上,把室外的煤球炉移进屋内,勉强提高些温度,帮他洗了个澡。
       吃了面,洗了澡,盖叫天睡了下去。过一会儿,他把老伴叫到身边,对她说:“剑鸣娘,我们平白无辜地遭到这份罪,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如果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要求五婶重复三次回答他:“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五婶含着眼泪,照着他的要求回答了。于是他才闭眼睛,不再说话,安心地睡去。
       这以后,他身体更虚弱了。过了年,由于天气严寒,他抵抗不住,感冒发烧,五婶要送他上医院,但家中只有十五块钱,去文化局请求,造反派不理。她只得叫了一辆三轮车,送他到医院。三轮车驾驶员听说这老人是盖叫天,不要车钱,将他送到医院。但他是“牛鬼蛇神”,得不到应有的治疗。于是再回到小木屋,经过漫长的黑夜,在天将黎明之前,他溘然去世。身边还放着那对代替双鞭的木棍,时为1971年1月15日早晨,终年八十三岁。
       粉碎“四人帮”后,盖叫天的十载沉冤平反昭雪。1978年9月16日,中共浙江省委、省革委会在杭州龙驹坞为盖叫天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
       1986年,浙江省人民政府重新修建坐落在西湖边丁家山上由盖叫天生前自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的寿坟,将盖叫天的骨灰移葬此处。
       裘盛戎:凄雨悲秋
       裘盛戎坚持随队去南方体验生活,正是为了求得在舞台上的一席之地。然而,当《杜鹃山》的第三次修改本搞成,这个戏最终又可以投入排练之际,却给了裘盛戎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次新公布的演员名单中没有裘盛戎。这也就是作家汪曾祺先生在怀念裘盛戎的文章中所说的“台上不‘用’裘盛戎了”。这是对裘盛戎艺术生命的致命的一击,是对他小心翼翼地力求维持自己在艺术上一线生机之苦心的粗暴回答。裘盛戎那颗为了艺术事业而燃烧着的火热的心冷下来了。这个在动乱的岁月里沉默寡言、谨言慎行的人也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了他的牢骚与不平:“样板戏里哪能要咱们这号人啊!还是少管闲事吧!”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裘盛戎的身体垮了下来,他咳嗽得也更厉害了。经过检查证实,他得了肺癌。
       裘盛戎的病确诊以后,他住进了医院。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裘盛戎病情稳定,体力和脸上的气色都有所恢复。于是裘盛戎又出院回到家中继续疗养。
       然而就在1971年夏秋之交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里,裘盛戎的病情迅速恶化了,他在家中突然晕倒,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经过一番检查,给一切关心他的人的心中泼下了一盆冷水,——裘盛戎的肺癌已扩散到了脑部。
       在病痛折磨下,裘盛戎迅速瘦成了皮包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由于对头部进行放疗烤电使他半边脸被“烤”成了深褐色。有时裘盛戎在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中度过,有时又呼吸困难,痛苦得肌肉抽搐。裘盛戎住的是单间病房,晚间由夫人李玉英陪住,大女儿的未婚夫刘耀春和弟子夏韵龙等担负起护理中的一切活儿。裘盛戎的弟子方荣翔当时正在长春拍《奇袭白虎团》的电影片。他听说师父病重的消息后,也心急如焚地要来北京探病,但是由于请假极其困难,拖延若干时日以后,他才终于赶到了师父与病魔最后搏斗的病榻前。方荣翔来后,和夏韵龙一样精心护理和伺候师父。
       癌细胞虽说已经侵入裘盛戎的脑部,但是每当他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头脑始终是清楚的。一天,他把正在病房里干着什么的方荣翔叫了过来深情地叮嘱荣翔今后一定不要把练了几十年的功夫扔掉,然后把自己戴了多年的手表摘了下来,交给荣翔道:“荣翔啊,拿着,我现在没有什么可给你的,就把这只手表送给你,留个永久的纪念吧”方荣翔知道这是师父与自己的诀别之语,不由得悲从中来,热泪盈眶,但是他又怕引得师父伤心,只能强忍住泪水,一边珍重地把师父的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边劝慰师父安心静养,不要劳心伤神。
       那一天,裘盛戎醒来时正是早晨六点多钟,他看到方荣翔、夏韵龙都在眼前,就对夏韵龙说,他还想吃昨天做的炒面片。于是夏韵龙回裘家做饭去了,留下方荣翔在病房伺候。
         
       等夏韵龙在家给师父做好早点拿到医院时,却看到方荣翔正在楼梯口站着呢。他一看荣翔没在病房陪着师父,心里就感到有些异样。果然他听到方荣翔悲伤地对他说:“咱师父没有了。”夏韵龙走进病房里,看到裘先生的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无痛苦,只是眼睛还睁着,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这一天是1971年10月5日。
       这个在大庭广众之中,在琴声、歌声、锣鼓声、掌声、喝彩声中生活了一辈子的著名艺术家,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却显得是太冷清、太寂静了。他就像一抹白云飘向遥远的天空,一粒石子沉入深深的海底那样消失了。
       周信芳:生命的最后时刻
       1975年初,周少麟(周信芳之子)刑满释放了。
       这时,周信芳已心力交瘁,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了。不久,他因冠心病、消化道出血和肺炎,由他儿媳等送进了华山医院。当时,有一位陈医生担任医院行政总值班。敏祯对这位陈医生说:“同志,我是周信芳的儿媳……”她的语气有点儿拘束。
       医生请她坐下。她继续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我是负责监督他的。他现在病得很厉害,因为不想到挂钩的公费劳保医院去,所以送到你们华山医院急诊室来。”陈医生并没有被“现行反革命”几个字吓倒。因为他心里明白,周信芳决不会是什么反革命。他说:“我们是医院,先不要管他是什么人,还是先到急诊室去看看他到底病得怎么样了!”
       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使敏祯高兴得连连点头。陈医生到急诊室一看,只见躺在诊察床上的老人面色苍白、形体消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当年在舞台上神采飞扬的麒麟童,竟被折磨得这副样子。
       在急诊内科当班的,是一位很有临床经验的老医师。他已经对周信芳的病情作了诊断,病历也写完了。陈医生走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问道:“这位老人病得很厉害,看需不需要住院治疗?”
       老医生也低声答道:“从病情严重程度看,应入院治疗,只是……”
       “其他先不管,你就按病情处理,让他入院治疗。”陈医生略为沉思了一下,又说,“如有人查问,就让他找今晚的行政总值班好了,我负责。”
       老医生立即设法联系病房。不巧,当夜内科几个病室都没有空床。直到第二天上午,周信芳才被收进七病室。这病室前组是心血管病房,后组是消化系统疾病病房。这对周信芳的治病是有利的。当同病房的病员知道他就是周信芳时,都为他受的冤屈公开表示不平。不久,主管医师在医嘱上书写了“病危”两字。主管医师和上级医师对周信芳的病很重视,一些该采取的措施全都用上了,还输了几次血。
       3月7日夜晚,值班医师发现周信芳神志恍惚,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而且消化道出血不止。医生怀疑是胃癌所致,但因病人年老,又处于病危状态,不宜对胃肠作深入检查,只好采取保护性措施。
       3月8日上午7点15分,周信芳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代艺术大师含冤逝世了。终年八十岁。
       当周少麟与敏祯等送周信芳的遗体出病房时,凡是能起床的病员都起身跟在后面相送……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了。周信芳的冤案随之得到平反。
       1978年8月16日,在上海龙华火葬场隆重举行了周信芳同志平反昭雪大会,并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参加者七百多人。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同志送了花圈。巴金致悼词。周信芳的骨灰安葬于龙华革命烈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