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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书谭]推开文学家的门
作者:徐 鲁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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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3年8月15日,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 “我将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不同任何人讲话。”六天后他又这样写道:“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和我的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跟他们生气我压根儿就不说话。理由很简单: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要说。一切不是文学的事情都使我无聊,叫我憎恨……”三年之后,这个不仅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而且也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犹太人,虽然尚未进入完全与世隔绝的城堡,却终于从家庭里逃出,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窄得像西服袖子一样的幽深的死巷。这就是如今在布拉格颇为知名的黄金巷又译为“炼金术士巷”。黄金巷22号的连栋屋中间,有座建于十六世纪的、只有一个房间和一间小阁楼的小小蓝屋,墙壁很薄,房舍低矮得伸手便可触及天花板。这是被他的好友马克斯·布罗德称之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的修道士般的密室”的处所。卡夫卡在这里继续用谜一般的文字构筑着自己灵魂的城堡。
       和卡夫卡所拥有的这间古老的屋子一样,1919年6月,维吉妮亚·伍尔芙也看中了一座据说曾经是十五六世纪僧侣们的避难所的老房子。它的名字就叫“僧侣屋”。房子很旧,内部橡木梁柱上尽是岁月磨损的痕迹,房间格局也太小,甚至没有壁炉、澡盆和卫生间。但伍尔芙却深深地喜欢上了它那老旧的烟囱、摆放圣水的壁龛,尤其是那个花草茂密的花园。她和丈夫李欧纳用700英镑买下了这座“僧侣屋”,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了较大的改造。使这座老屋从此得以不朽的是,伍尔芙在花园围墙边为自己搭盖了一间造型简单的小木屋,实现了她心中的一个夙愿:“一个女人如果想从事写作,除了有私房钱外,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在这间“自己的屋子”里度过了整个后半生,直至1941年告别人世。在这里,她写出了那本有关女性主义的传世名作《一间自己的屋子》。书中通过对女性社会地位的历史和现状的分析,回答了诸如“女人应该怎样生活”、“女人应该怎样认识生活”等等问题。她列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女人生存空间的狭小与艰难。女人若想有所建树,就必须先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独立的空间,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拥有一定的自主权。除了《一间自己的屋子》,伍尔芙还在这里写出了《雅各的房间》、《到灯塔去》等“意识流”风格的不朽作品。由于伍尔芙从童年起就患有“精神躁郁症”,身体一直虚弱,并且十分讨厌性生活,所以她“自己的屋子”里一直放着一张单人床。她每天清晨开始写作,写累了时,就会随意挪动一下书桌的位置,以便观看窗外花园里的景致。她和她的丈夫感情十分融洽,用她自己的话说,他们夫妻间有一种“珍珠般的感情”。她去世后,丈夫把她的骨灰埋葬在她所依恋的“僧侣屋”花园里的一株榆树下。这株榆树和另一株榆树的根盘结交错,难分彼此,伍尔芙生前曾和丈夫一起为这两株榆树分别取名为“维吉妮亚”和“李欧纳”。
       乔治·桑在《我的生活史》里这样说过:“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能够完全摆脱浮华的时尚,能够使用少许的物质,甚至几乎是两手空空,单凭自己的梦想便为自己创造出一种生活,那么,这个人就是艺术家。这是因为他的身上具有一种天赋,他可以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充满盎然的诗意,可以用自己一贯的情趣和天生的诗情,为自我建造起一座朴素的草棚。”仿佛要为桑夫人的假想做一个例证,几乎就在乔治·桑写下这段文字的同时,在美洲新大陆,一个28岁的梦想家,自封为“风雪和风雨的观察员”的亨利·戴维·梭罗,拿着一把斧头,独自来到离波士顿不远的瓦尔登湖边,借爱默森的一块荒地,为自己盖起了一座可供灵魂栖息的小木屋。其时为1845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的当天。梭罗选择这一天来宣告了他个人生活与精神上的“独立”。他在这个被爱默森称之为“神之滴”神的一滴眼泪的湖边打猎、种豆、伐木、捕鱼、收获,也在湖边倾听风声、观察四季的物候变换、沉思人生和抚慰灵魂。“生活有千百种,为什么我们只过一种﹖”他要用一种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方式,来进行他自己的人生实验——简化生活、回归自然的实验。颇有意思的是,他搭建这栋小木屋,以及相连的一个小柴堆棚,只花了27.94美元的材料费,其中包括:板子8.03美元,屋顶和墙壁用的废木板4美元,两扇旧玻璃窗2.25美元,一千块旧砖4美元,两桶石灰2.4美元,鬃毛0.31美元,门闩0.10美元。根据自己如此精确的计算,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一个人能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所需,那么他是完全可以更从容、更充分地享受人生的,否则就会变成追求物质的“工具的工具”,满载着人为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除了做一架机器之外,他没有时间来做别的。”梭罗在美丽而寂静的瓦尔登湖畔独立生活了两年加两个月又两天的时间。他根据自己在湖边写下的观察和思索的日记,整理了一本被后人公认为独一无二的散文名著《瓦尔登湖》。如今,一个半世纪过去了,不仅《瓦尔登湖》这本书的魅力越来越大,已经成为整个人类的一部文学经典,而且瓦尔登湖以及湖边的那座小木屋,也都因为梭罗而成了不朽的文化遗迹。
       文学家之于他们的故乡、故居或人生中途迁徙与客居过的地方,正如同骏马之于草原、鸟之于栖息的树林、云之于流浪的峰颠,有时候我们无法解释这是出于偶然还是必然,但它们却足以让我们展开丰富的想象的翅膀,以心灵,以思想,去感受、领略乃至猜想那些不期而遇的时刻和激动人心的年代,还有由此开始的那些伟大的创造的胜境。比如诗人佛洛斯特,假如命运不曾使他从自己的出生地旧金山迁往新罕布夏州的德律乡村,他未必会在一次林中散步时获得一个伟大的灵感,从而写出那首名诗《未走的路》:“金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当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正因为有了这不朽的诗篇,德律农舍和它旁边的“未走的路”,从此具有了令人向往的和无限的意义。再比如说,如果勃朗特姊妹没有在英格兰北部的约克郡荒原上生活过,不曾感受到那苍凉的旷野上的凄厉的阴风的吹袭,世界上也许就不可能产生一部充满了生与死、爱与恨、复仇与毁灭的《呼啸山庄》。艾米莉的深刻与伟大,也许只能由约克郡残酷、峥嵘、阴晦和萧瑟的大地和天空造就。而反过来,因为有了《呼啸山庄》,约克郡荒原那呼啸的狂风又获得了更持久的、足以穿越汗漫时空的法力。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条件,去追寻更多的文学家的足迹,遍访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诗人和作家的故居和客居之地,亲身进入那些伟大的文学名著的诞生现场,我们也许会惊奇地发现另一部活着的“潜文学史”和“潜文化史”,它们比写在纸上的和留在人类文学宝库里的那一部,更加丰富和有趣。它们是立体的、形象的、互动的,而决非单调的、沉闷的和僵固的。而且我们还会发现一些深隐其中的关于作家与作品的身世之谜、生存之谜和发展之谜,它们使一些原本很平常的土地、街巷、山水和屋舍因此而具有了神圣的和不朽的灵性,充满了千古流芳的文化意味。自然,能够在这样一部立体的“潜文学史”中徜徉和漫游,能够去这样一些不朽的文学现场顶礼和朝拜的人,属于司汤达所说的那种“少数幸福的人”。在我看来,《推开文学家的门——漫游全世界作家的屋子》一书的作者成寒,即是“少数幸福的人”之一。
       成寒,台湾省彰化县人,在彰化、新竹、台北度过少年时代,然后去德国和美国念书,美国亚利桑那州大学英语教学硕士,现为自由撰稿人。曾翻译出版过《流动的飨宴——海明威巴黎回忆录》、《建筑大师莱特》梅莉·希可丝特著、《欧姬芙——美国女画家传奇的一生》霍格瑞夫著等作品。这是一位天资敏感,喜欢以文字和摄影记录自己每一段生命历程和每一次精神飨宴的漫游者。因为热爱文学和旅行,尤其爱看建筑,所以跑遍世界各地,朝拜了许多心仪已久的文学大师的故居和文学名著的诞生现场。《推开文学家的门》即是她十多年来的朝圣之旅——也是她的“流动的飨宴”的文字与摄影的记录。
       这本书里还写到了诗人狄伦·托玛斯在故乡威尔斯的美丽小镇劳夫尔恩的故居,那座著名的“船屋”。“船屋”面向海洋,它是诗人一生最后的家。每当午后时分,诗人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用那浑厚的声音朗诵自己的诗,直到找到最满意的韵脚为止;像能听见海浪声音的“船屋”一样,海明威在佛罗里达州西礁岛上的故居,也是“一个洁净明亮的地方”,那是位于怀海德路907号的一座西班牙殖民地风格的房子,是作家第二任妻子宝琳带来的嫁妆;惠特曼在宾州长岛出生时的农舍,是一座有着浅咖啡色木头围篱的小庭院,那柔弱的草叶就在这里变得茁壮。当苦命的梵高在创作《多星的夜晚》的时候,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法文版的《草叶集》;而在亚特兰大著名的桃树街上,有玛格丽特·米切尔将一叠不朽的手稿交到麦克米伦出版公司的编辑人哈罗德·莱塞姆手上的地方,如今那里成了一个使人流连忘返的“乱世佳人博物馆”;同为家喻户晓的童话作家,格林兄弟的足迹所到之处,已经成为一条起于哈而终于北方的不莱梅,全长有595公里的“童话街”,并且这条街还正是当年那个花衣吹笛人诱拐小孩出走的路线;而安徒生在故乡欧登塞生活过的红瓦黄墙的旧居,也早被人们喻为“天鹅的窠”,如今它被修整得宛若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马克·吐温在哈特福的家仿佛是“一艘红色蒸汽船飘荡在绿海洋上”,似乎在告诉人们,房子的主人就是密西西比河上那位最有航行经验的水手;而他家对面那座有着17个房间的大房子里,正住着一位曾经引发了一场大战争的小女子——斯托夫人。据说,有时候她写《汤姆叔叔的小屋》写累了,就会走到邻居马克·吐温的院子里偷偷摘上一大把鲜花……;纽奥良本是爵士乐的发源地,1924年11月,28岁的福克纳来到这里,和几位艺术家一起在海盗巷624号合租了一间小屋,开始写作。如今这里已成了一家专售文学书籍的“福克纳书屋”;福克纳离开纽奥良13年后,田纳西·威廉斯又来到这里,住在圣彼得街632号一间公寓的三楼上,借着从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写出了名剧《欲望街车》。晚年时他在回忆录里说,等时候到了,他希望自己能睡着死去,最好就死在纽奥良;《红字》的作者霍桑出生在离波士顿不远的小镇歇冷——一个有着神秘与恐怖的女巫传说的地方。歇冷的一座建于十七世纪的“七角楼”是霍桑自幼年起就多次出入过的地方,他从这里获得灵感,写下了小说名作《七角楼》,如今七角楼一楼客厅里辟有“霍桑之角”,摆放着小说家的书桌、椅子和肖像画……
       这本书中写到的中国作家的故居不多,只有两处。林语堂在台北阳明山上的白屋,是文学家自己设计的具有西班牙风格的“精舍”,如今那可以远眺山水的阳台下,有作家安静而朴素的陵墓。整个白屋也已改为“林语堂纪念图书馆”对外开放;北京清华大学校园内的荷塘,是诞生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地方。荷塘依旧在,月色还迷人,但神情忧郁的散文家却已经远去半个多世纪了……
       跟着成寒去朝拜这些大师的故居、名著的摇篮,有如躬赴一场场流动的飨宴,在享受着这些华贵的文学恒产的同时,我们也仿佛目击了人类精神领域里巨星升起、天才闪光的瞬间,认识了一只丑小鸭怎样变成白天鹅、一部文学作品如何改变一个时代和改写一段历史的种种真相。也许是因为呈现在作者笔下的都是文学天才的缘故,所以她写起任何一处圣殿的景象、描绘任何一部名著的诞生的时候,都是沉醉其中,文思翩然。她写米切尔的桃树街:
       桃树街没有桃树,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然而,如果街道有记忆的话,到如今,桃树街上想必依然充满着关于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回忆。这里依稀留下她的足迹,空气中似乎还回响着她脆亮的笑声,即使走到人生旅途终了,她也是躺在街心,仿佛舍不得离去。
       在勃朗特三姊妹的故乡,她写道:
       初秋微寒的午后,云层压得低低的,宛若山雨欲来风满楼,萧瑟已近在眼前,荒冷逐渐从远方涌至大地。我走了很长的路,站在苍凉的moor上极目远眺丘陵起伏的曲线尽头,我忽然领悟了勃朗特三姊妹为什么会写出她们的作品。……惟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勃朗特姊妹才写得出《呼啸山庄》那种生死与共、凄悠悱恻的爱情。这时风吹过,手臂浮起阵阵凛冽寒意,发丝有些散落在颈项边,双颊泛起红晕。我仿佛听见凯萨琳凄厉的叫声:我回家来了,我在旷野中迷了路!
       感同身受的亲临场景,优美细腻的文字描述,视角独特的现场摄影,弥足珍贵的档案图片,读着这样一本书,我忍不住想改写一下博尔赫斯的一句名言:“许多年间,我一直认为几近无限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把“一个人”改为“一本书”即可表达我对这个“文学组合”的喜爱了。它也将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流动的飨宴”。
       《推开文学家的门——漫游全世界作家的屋子》,成寒撰文并摄影,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