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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书谭]符号的生命
作者:肖复兴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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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巴尔特写日本文化的《符号帝国》 商务印书馆l999年版,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说它有意思,是可以把它看作一本理论的书,但它写得没有一点理论那种的玄奥和枯燥,而是趣味横生;把它看作一本散文随笔也可以,但它又比我们一般见惯的散文随笔有嚼头——这个嚼头恰恰是多了理论和思想的光芒和气质。
       其实,看看罗兰·巴尔特在这本书26个小节中所写的内容,即使我们没有到过日本也都知道,无外乎还是那些司空见惯的日本的事情,诸如饮食、插花、俳句、大鞠躬、歌舞伎……却让罗兰·巴尔特写的格外新鲜有趣。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写的新鲜而有趣,做到这样一点并不是很难。我们国家有不少作家,并不缺少这种本事。有趣,出于有闲之笔;新鲜,出于敏锐的眼光;这样的作品,我们从梁实秋和周作人写国人之吃、日本印象等作品中,可以大把大把地抓到。如果仅仅做到这一点,我们一点不比罗兰·巴尔特差。但是,我们似乎缺少如罗兰·巴尔特这样的本事:在浅显的文字中显示出思想的棱角,在文学的色彩和理论的枝脉之间蛇一样自由地游走,将所看到日本的汤汤水水都拢到他的这本书中化解,滋润生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新树。
       对比西方,他说日本的寿司是一种具有矛盾性的物质,本来是颗粒状的、疏松的,端上桌来却呈现出这种成团的紧紧粘连在一起,是暂时聚合状态,是超乎食物有节律的缺陷。他说日本的清汤是清纯的万应灵剂,是一种海鲜物,令人想到一脉清泉,想到一种具有深厚生命力的东西。他说日本的菜是写出来的符号。他说日本的筷子一小口一小口来回运送,具有一种母性。他说日本插花创造出来空气的流通。看他说日本,说得是那样轻松,信手拈来,却在他咂磨咂磨嘴之后品味出自己咀嚼出的味道来。
       他还说日本街头那种简单的弹球游戏机,准确地再现了东方绘画一.挥而就的原则,这原则就是坚持线条一笔画成——看他三级跳的联想也实在丰富。他说东京的市中心皇城只是一个空洞,已经不是为了炫耀权利,而成为一种悖论的象征符号,为了以那种空洞的中心来支持整个城市的运动——看他说得有些主观,似乎什么都能往他的符号学上扯,但你不能不佩服他扯得有道理。他说日本的街道没有名字,问路不是依赖地图、电话薄,而是靠手在纸上画你要找的地方的标志和位置,这种互述地址的微妙交流,成为了一种带有书写性的艺术,第一次参观一个地方,先是从书写它开始,你要去的地方先被书写成了符号——看他不仅将一个简单的问路和他的符号学挂钩,而且挂得又如此富于艺术性。他说日本人送礼注重包装,那种盒子便更具有了符号的作用,盒子里面的受指内容却逃逸了,而快乐——施指符号的领地被得到了。他说日本妇女那种深弯腰大鞠躬,已经不具备尊卑和屈从的意义,而只具有符码意义,只是一个礼貌网络所具有的特征,姿势过于丰富,内容却是空空,即是佛家所讲的色即是空……看他说得简直让他的符号学无往不至,战无不胜,在日本几乎处处有他符号学的印证,但我们不得不被他说得会心,熟悉的日本,简单的事情,被他说得没有意思也有意思起来。
       一般,我们写文章不会这么说。我们更愿意坚持我们惯有的写作姿态,将寿司说得如何玲珑剔透,将菜描写得如何色香味俱全,将汤繁文缛节说得火候熬什么时候才能做得最地道,将筷子上溯历史千年说得如何显示东方人的智慧……我们的散文很久以来不缺少细微的感受和具体的描摹能力,不缺少在小小螺蛳壳里做道场运筹帷幄的经营策略,也不缺少天净沙般的空灵和天马行空形散而神不散的传统蔓延,我们更不缺少将一碗清汤说成大海的浮夸和联想本领。但是,我们的眼下铺天盖地的散文为什么总觉得缺少一点东西?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许多海外游记写了不老少,东西方文化对比的文章写了不老少,甚至在新千年之际借助媒体的多样化周游列国而洋洋洒洒铺排下如花似锦的文章也不少,一杯在外国喝的咖啡恨不得能写出一浴缸洗澡水来,为什么大多只剩下了一些浮光掠影式兑水的抒情、走马观花照相式的描写、浅尝辄止隔靴搔痒的议论、历史教科书中黑体字的拷贝、旅游手册里的景点介绍和风光照片翻版的写生描摹?罗兰·巴尔特这本《符号帝国》,也许会启发我们,我们缺少如罗兰·巴尔特一样独特的理论的依托,不仅缺少整体美学上的理论创新,而且缺少具体散文创造和评论上的理论研究,我们便徘徊在传统的散文创作浓重的影子下,我们便只会在大散文和小散文上争论不休。
       当然,罗兰·巴尔特笔下的日本已不完全是现实中真正的日本,而是他想象中的日本,是他符号化的日本,我们可以说他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将什么装进他的筐里,便都为我所用地化为了他的一个个符码。但他毕竟以他符号学的理论将日本连带整个古老的东方抽象为形而上的观察和思考,那些点点滴滴的印象乃至细节,便都提纲挈领,舒卷自如地聚拢起看来,似的一盘散沙,却都充满灵性;化腐朽为神奇般,不仅让我们在司空见惯中感到一种恍然的会心,而且让我们激发起一种意外邂逅般新鲜的感悟,也因此让我们感悟到他的符号的生命。
       其实,也就仅仅这一点点理论。
       但缺少了这一点点的理论,我们散文如同脱骨鸡一样散了架,往往容易就事论事,容易制造感情泛滥的杯水风波和酿造陈年往事自我陶醉的诗化和戏剧化,容易手工制作沉溺在一己的一针一线缝缀的快感之中,复制品便不断增多,稀释和膨化品以及点缀着红绿樱桃之类的甜点便不断增多,使得散文在惯性的写作中结起厚厚的老茧,成为碎嘴子的老婆婆,或化妆舞会上年轻的狂欢。
       缺少理论,或只是作如罗兰·巴尔特等人理论的二道贩子去现兑现卖,说明我们缺少的是思想。理论只是思想的外衣。我们也许能披上一件别人的华丽的外衣(我们还特别愿意罩上自己缝制的一件性感些的贴身内衣以为是理论的新潮),却不能改变我们写作本身的苍白。读读罗兰·巴尔特这本书,也许对当今貌似繁荣的散文创作,会多一番帮助和警醒。起码,我自己下笔会小心并多做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