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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书话]诗人变得诚实以后
作者:周泽雄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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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诗的读者正像华南虎那样日趋稀少,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读现代诗越来越成了一种针对读者智力的检验,我们也可以把“检验”二字换成“折磨”。以高超的文字技艺而非卓越的人格形象显示自己的存在,成了二十世纪不少诗人的典型特征。我们愿意佩服他独出机杼的句子,出人意表的想象,却往往无从辨认诗人本身,更别提对诗人抱有热爱之情了。现代诗人似乎大多长有一个巨大脑壳,其中蕴藏有大量足够置读者的理解力于死地的奇思异想,却惟独不见诗人的真情流露,或者,那份真情仿佛搭载上了“和平号”宇宙飞船,只满足于以失重的状态演示情感。这让我想起一个关于未来人的可怕预言:由于人们越来越懒于使用肢体,越来越强调使用大脑,日后的人类将个个具有硕大无朋的大脑,四肢却急剧萎缩,形状大致如一只放大的蝌蚪。
       如果现代诗人的奇思异想足够有力深刻,表达方式也足够新颖纯美,作为读者一般也愿意在智力上作出臣服之态,为自己的智不如人而自惭形秽,为偶一为之的审美发现而欣喜若狂。人们对待T·S·艾略特或艾兹拉·庞德之辈就是这么做的,通常并不计较艾略特生命意象上的相对平庸,或庞德生命操守上的若干不争气之处。然而,如果说二十世纪的个别大诗人还能通过自己别具一格的创作给人类带来启示的话,相当数量的等而下之者,把文字分行的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吓唬一下读者。张扬怪诞的情感、抖露离奇的信念,几乎构成了他们的下意识冲动。美丽的诗歌遂幻化出某种美丽的狰狞,不愿开卷取辱的读者便只能礼貌地与诗歌告别,于是,我们几乎也忘记了真正的诗人应该是怎样的。难道,比技艺出众、异想天开更重要的,不是诗歌应该首先让人感动吗?不是诗人应该首先让人觉得可亲吗?
       这些本来已懒得去发的感想,是被一本薄薄的诗集重新唤起的,这两天我一直在读周实先生的诗集《剪影》。
       在序诗《关于诗》中,为了说明自己诗性思维的特点,诗人周实写下了这样几行句子:
        就像麻绳在颈上绞着
        就像开水在灶上烧着
        就像深潭在山里睡着
        潭里的鱼儿却莫名的惊慌
       没法对这样的句子进行结构分析,它们太简单了。但是,麻绳绞颈的窒息感,灶上沸水所传递出的紧迫感,以及山中深潭那一份与世无争的恬然睡相,又分明暗示了诗人的多重情感维度,多种生命触角。诗人精选的意象,几乎个个可以被读者自身的生存体验还原,这里没有丝毫失重状态。我们一边展读着诗人的诗句,一边又会不由自主地打捞自己的生命经验,而且,貌似幸运而实则顺理成章的是,作为读者的生命经验总能与诗人的诗句进入某种生命情境上的重叠。哦,久违了,一种可以切切实实获得感动的诗,就此在眼前逐行展开。诗人的形象变得真切可感了,时而有点憔悴:“惟有这副躯壳/临风独立/日晒雨淋”,时而有点孤僻:“移步门上猫眼/惟有走道孤灯”,时而又显得凄清落寞:“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视野里全是辉煌的商店”。
       对我这一个多少有点特殊的读者而言(这特殊性在于,本人也曾有过十余年的写诗经历),读周实的诗我还仿佛意外地获得某种赦免。我发现自己完全没必要去累人地思考作者的诗风属于哪门哪派,完全没必要费劲地去摘抄一些文坛高士的谠论宏议,作者的诗情既不在某个《海滨墓园》里,也不会“像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更不会奢望“让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过整个国土”。
       如果周实的诗能够给人带来某种震惊的话,那便是诗句惊人的朴实,朴实到几乎使人怀疑那是否还是诗。但紧接着感动就接踵而至,对诗的质疑也随即冰释。重要的是,诗人的每一种忧虑,每一份困惑,都直接连着地气,通着灶台,牵扯着岁月,关联着妻子,一句话,维系着一个中国男人活生生的家常日用情感。我们知道他在为什么流泪,被什么感动。诗人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让我们相信了这一点:他虽然是一个敏感多情的人,更是一个诚笃实在的人。诗人的心向我们敞开了,读者的心也就不必设防,可以径自向诗人飞去,感觉就像走向一位老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或者面对面递一枝烟,或者肩并肩共看落日西沉。我发现,诗人周实并不打算显得比他的读者高明,他只是坦然地向我们显示了自己的可靠。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发现对我便更为重要,即我立刻发现,只有在诗人变得可靠的时候,诗歌的审美素质才有可能滔滔涌现。
       我们试着欣赏组诗《你》中的一节诗:
        生活中没有什么大事
        有的只是芝麻小事
        为了小事面红耳赤
        你我只有这种本事
       语言惊人的平白,叙述惊人的流畅,乍看之下所有的字眼似乎都不宜入诗,一愣之后却被诗境的精炼警醒所震呆。机智中充满着自嘲,冷峻中似乎又洋溢着宽慰,一幅寻常夫妻的家常图画,遂跃然纸上。这样的诗句似乎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读完之后却让人静默良久。
       诗人是在为自己的生活发言,他先是诚实地感受,然后便诚实地记录。
       同样在这首《你》中,诗人用全套的大白话,写下了这样一种失恋感受:
        喊一声要走
        便无法挽留了
        不是短暂的旅行
        而是完了,完了
       没有一个比喻,没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却真切无比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痛。说不清诗意的秘密到底隐藏何处,生命的严酷,命运的残忍,却兜头浇来,摩挲书面的手指能够顿时觉到一股寒气。“完了,完了”,真是“比什么都厉害/上帝的那一声‘不行’”(勃朗宁夫人)。我只相信,没有对生活够格的感受,单凭一点文人的笔墨活计,是不可能表达得如此犀利痛快的。为这类诗行输送养料的,不是先贤的华章,陋室的苦吟,而是诗人曾经承受过的生活苦难。那苦难可以被表达为如下两行诗句:
        南方的盛夏火山一般
        岩浆如发披在肩上
       也可以这样表达:
        头发零乱地
        零乱地挂在额前
        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出门时
        它是那么整齐
        野风使它成了幻象。
       还可以这样表达:
        在这灵气飞扬的世界
        我只是一块普通的顽石
        既不能让人摸起来舒服
        又没有丝毫观赏价值
        我只能歪在大路边上
        踩我的脚有千只万只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倒一点也不在意
        有时,我也曾这么想
        我可能进那精品屋吗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
        能把我掂在手上试试
       一个不擅长塑造自我的诗人是乏味的,如果人类应该特别记住某些人的形象,诗人就是其中之一。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认为,凡是其形象不能让人记住的诗人,即使诗句华丽无比,想象挟云带电,才华独吞八斗,也依旧只是匆匆过客。此外,特别值得在今天一提的是,诗人的形象不必都是高大的,伟大与否更是无关紧要。比如,我们民族记忆中留着长指甲的李长吉便无甚伟大性可言,杜牧、秦观更是整天泡在秦楼楚馆里。我们要求的只是,你必须真实而又独特,真实是赢得信赖的前提,独特则构成信赖的条件。
       若我们姑且依循这个标准,周实的诗便显出了价值。我怀疑周实也许从未想过以诗人自命,也未必具有成为大诗人的宏大抱负,如果真是这样,虽然会使他的作品外观上略显糙砺(毕竟,写诗除了仰仗天赋之外,也是需要一份苦役犯的经营的),但作为回报,却也会极大地突出诗人的真情品质。当诗人抖落所有虚饰、视一应矫情为无物时,他的自我造型便最大程度地贴紧了大地,他的感觉器官便最大程度地进入锐敏状态。于是,当“梦儿尖叫着各自回家/树梢上挂着几声嘶哑”时,我们追随着诗人的视线,“遥望远处两点灯火/像两个人儿正在偷情”,我们也同时听到了“夜风拧着窗钩”的声音。当诗人郑重发问:“如果能够疯狂一点/我究竟是人模还是狗样”,我们也会本能地把同样的问题扔给自己,并坚信自己同样找不到正确答案。唉,原来诗歌的魅力是这样产生的,当诗人变得诚实以后,我们即愿意与诗人抱有同样奇怪的信念:
        惟一的去处
        是那温暖的坟包
        那里面盛开着三月桃花
       读到下面数行奇怪的自剖,竟也觉得毫不可怪:
        我是一条贪婪的老狼
        披上人皮也徒具人形
        还是原形毕露为好
        毛深皮厚,踏雪卧冰
        即使大地一片荒凉
        头上也有一颗寒星
       我希望,我只是在这里写出了一个读诗者的自我感动,而没有在谈论周实作为诗人的成就大小。这部分是因为,虽然我强烈感受到了周实诗作的情感价值,偶尔却也会觉得有些诗句略显随意和粗疏;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作为一个被大量人格模糊的现代诗弄得难免陷入审美错乱的现代读者,我是不是也在相当程度上丧失了对真诗的评判能力。但有一点我愿意再次强调:当诗人变得诚实以后,对诗意的审美便开始了。这是一条惟一正确的道路,往昔的诗人几乎无一不是顺着这条道向我们走来的,这条道在二十世纪一度遭到毁坏,但并没有中断通行。可以斗胆昭告的是,未来的诗人还将走在这条道上。写诗诚然是一门技艺,但更是一种诚实为人的信念。我们一刻也不该忘记,诗神缪斯永远长着一张可亲可信的脸。
       可以再简单说一说周实的表达风格。在使语言精致化和使节奏富于动感之间,周实显然更在乎后者,当他做得出色的时候,我们便读到了如前述警醒精炼的诗行;当他过于迷恋节奏的声效时,有时也会使语言显得缺乏经营。这看来也是个两难之局,我相信出身湖南的周实,心中也会经常鼎沸着两千年前那位三闾大夫的不尽愁怀。众所周知,我们中华民族情圣级的大诗人屈原,也恰恰是一位更注重节奏感的骚客,语言上的粗疏乃至拖沓,有时竟也难免。比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之八》中,就曾对屈子名篇《天问》发出不少质疑(“所问……往往非出于不信,而实出于求知”,“尚有事理初无难解而问者”,“或明知而似故问者”),竟至断然认为:“《天问》实借《楚辞》他篇以为重,犹月无光而受日以明。”
       读诗集《剪影》之时,我正在一间癌病房里彻夜陪侍着一位亲人,一位突然罹患晚期癌症的亲人。眼前是活生生的痛苦,书中是诗化的苦难,九层病室的窗外,偏偏正面对着那条全中国最具巴黎情调的大街——上海淮海路,耳畔还不时传来中国奥运选手在悉尼争金夺银的喜讯。这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标志性的“周实式诗境”里读着他的诗:每一种痛苦都很具体,每一种感受都对比强烈,同时又偏偏要昂起不羁的头颅,在弗尔马林药水的气氛中把腰杆挺得笔直。
       在组诗《树》的末段,诗人以简洁有力的文字和毫不张扬的想象力,向自己也向读者讲述了一则寓言,我把它抄录下来,让我们共同玩味:
        在那荒凉的野外山岗
        有一酣睡如婴的老樟
        老樟深沉地做着美梦
        梦见一株秀丽的白杨
        秀丽的白杨似云飘至
        老樟也想随之飞扬
        不料根已枯成化石
        动也只能变为岩浆
       (《剪影·周实诗集》牞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版,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