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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上海四大金刚
作者:沈嘉禄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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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金刚——大饼、油条、粢饭、豆浆。
       直到二十年前,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还能看到它们义结金兰的身影。清晨,天蒙蒙亮,薄薄的一片月亮还浮在空中,像块融化的水果糖。此时简陋的大饼摊里,日光灯泻下一片刺眼的白光,灶膛里的红蓝色火苗快活地蹿起,舔着铁锅的边缘。师傅们正忙得不可开交,身上的工作服已有好几天没洗了,与灶台频频摩擦的那个部位已留下一条污痕。我小时候还看到过小徒弟坐在地上呼嗒呼嗒拉风箱,推的时候下巴磕在膝盖上,拉的时候,后背又几乎要着地了。那是非常累人的活,若是天热,小徒弟必定赤膊,汗水将裤腰濡湿。
       如果西北风正紧着,从东西两头赶来的顾客一个个缩紧脖子,将小店油嗞嗞的棉门帘一撩,一头扎了进去。
       两只大饼,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加起来才一角几分。这是上海人最最典型的早餐。
       豆浆要咸的还是甜的?卖筹码的女营业员会问。咸的!老上海当然都喝咸浆。
       两个齐腰高的杉木大桶搁在灶台边,散发出很好闻的松脂气息,里面存着温热的豆浆。两个接上铝皮桶身的铁锅坐在灶台上,师傅用一把接了木柄的紫铜勺子一勺勺地提起豆浆,装入顾客的锅子里——这是外卖的。或者盛在碗里,一勺正好一蓝边大碗——这是堂吃。眼看锅里豆浆少下去了,就从木桶里舀起一罐来加进去。
       豆浆是在工场里磨好并煮过的。磨豆浆是很辛苦的活,头一天要将黄豆洗过浸泡,然后灌进电磨里磨。旧时是用石磨磨的,更累人。磨好的豆浆要滤去豆渣,撇去泡沫,然后赶在天亮前煮熟,在夏天它非常容易变质。装豆浆的盛器必须洗得非常干净,稍留杂质,豆浆也会变质。豆浆原来是很娇嫩的东西呢。豆浆必须煮熟,半熟的豆浆吃了立马拉肚子。
       路边小店的豆浆是烫嘴的。老上海就爱喝烫嘴的豆浆,大热天喝得满头大汗,过瘾。咸浆里有油条片、榨菜末、虾皮、葱花——过去还有紫菜,加一小匙兑了一点醋的鲜酱油,师傅提了一勺豆浆,高高举起,飞流直下般地冲进碗里,最后再淋上几滴辣油。豆浆煮得烫嘴,加上高冲而下的姿势,碗里的咸浆就会起花。喝起来不光味道鲜美,而且赏心悦目。
       甜浆就是加糖,小孩子才喝,没有一点情趣的东西。现在有些店里有冰豆浆供应,大热天灌它一扎确实爽快,但要当心拉肚子。
       好的豆浆应该有豆香味。浓。
       那时候,草根阶层的上海人几乎天天喝豆浆,早晨见面打招呼:“豆浆喝了吗?”拿锅子、热水瓶买豆浆的队伍是上海早晨的街景。一度,为了方便老百姓买豆浆,有些店家还印了联票,一月一买,三十小张,撕一张给一碗,很方便。许多温老具贫的便民服务项目都被市场经济大潮冲走了。所谓人情浇薄,有时就体现在细节中。
       大饼,与豆浆一样也有咸甜两种。甜大饼很简单,白砂糖加一点面粉就是馅心了,裹拢来擀成椭圆形,刷一层饴糖液,再洒几粒芝麻就成了。白砂糖加面粉是为了增加黏度,防止咬破后糖液直接流出来烫了嘴舌。咸大饼做起来比较费手脚,擀成长条,刷一层菜油,抹盐花,抹葱花,卷起来,侧过来擀成圆的,就是圆大饼。若是直接擀,就成了方的,烘熟后两头翘起像一块瓦片,这是过去的做法。后来都做圆的了,大约是省力吧。
       过去烘大饼是用小缸炉。选一口缸,凿去底,倒扣在炉子上,外面再抹厚厚一层黄泥,为的是保温。大饼抹了水贴在内壁上,炉子里烧的是煤球,不一会炉内飘出了香味,用火钳一只只夹出来。大饼表面是金黄色的,葱花绿,芝麻白,饼底有焦的斑点,远看如乌龟腹。咬一口,松脆喷香。
       吴双艺演滑稽戏,说有一个老上海吃大饼,一粒芝麻掉进桌缝里了,他就借与人说话的机会猛拍桌子,使桌缝里的芝麻弹出来,然后手指一按,塞进嘴里,一脸的满足。我小时候吃大饼也是一粒芝麻都不肯放过的。
       我还吃过豆沙大饼,边缘部分是勒了几刀的,形如海棠,并让里面的豆沙馅露出来,好看,也防止豆沙受热后胀爆皮子。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还小,嘴馋,老是惦记甜大饼,有一次总算吃到了,一咬,里面是山芋馅的!那时候白糖供应匮乏。
       烘大饼的师傅很辛苦,据说手臂上没有一根汗毛。你想啊,每只大饼都要用手伸进炉膛里贴,与火焰近距离接触,裸露的手臂上哪还有汗毛啊。后来技术革新,小缸炉废除了。用砖砌一个槽,就是炉子了。在铁板上贴几块薄薄的耐火砖,搁槽上翻转,大饼直接贴在耐火砖上,就用不着将手伸进炉膛了。用槽子做出来的大饼不香——这是老上海说的,但师傅们因此免受其苦,应该支持。
       大饼有个堂兄弟——香脆饼。材料一样,只是做法不同。一般在收市前,顾客寥落了,做好的大饼堆在灶台的白瓷砖上,师傅就将几只大饼擀得再薄些,芝麻多洒点,贴在炉膛最佳的位置,火要小,烘烤时间长些,夹出来就是香脆饼。通体红亮红亮,咬的时候得用手掌托着,咯吧一声,脆得掉渣。只有跟师傅混熟了,他才卖两只给你。
       大饼还有一个小表弟——老虎脚爪。面团里和了糖粉,做成馒头样,以中心为交叉点,用刀在上面剞出等分的三刀,稍稍掰开,使刀面分开,行话叫做“开花”。上面刷饴糖液,送入炉膛烘烤。烘好后真像一只老虎脚爪,掰开来咬一口,松脆。外观也极具风俗性,脚爪尖红亮,往下慢慢泛黄,有点像水墨画中的晕散效果。老虎脚爪一般在下午供应,因为老上海认为它如果作为早点是一种浪费,哄小孩或自己佐茶是适宜的。现在据说王家沙里有老虎脚爪供应,是作为一种怀旧风尚推出的,还上了电视新闻。王家沙里专做老虎脚爪的师傅已经七旬高龄了,每天做五百只,去晚了还买不到。
       油条是大饼的最佳拍档。但油条也可单吃,或者斩成段蘸酱麻油佐泡饭,相当实惠。油条在杭州人口中,也叫油炸(读作“实”)桧。为了谴责秦桧而发明一种食品,是老百姓的智慧,我愿意相信确有其事。最近有人想为秦桧翻案,说这个人蛮廉洁的。甚至说岳飞一心要收复中原、直捣黄龙是不讲政治,偏安一方的南宋皇帝已经坐稳了龙椅,你还想迎回做俘虏的徽钦二帝,这不是存心捣乱吗?我以为学术界出现这种情况,与今天的餐饮界油条做不好是遥相呼应的。
       过去的油条是很正直的,多粗,多长,分量多少都是有标准的。入油锅后,眼看油条们翻滚着长大,心里别提有多欢喜呢。我常看见质监部门的同志拿了皮尺来小店检查,然后在小本子上打分。所以老百姓吃油条是有质量保证的。那时候还有老油条。老油条一词,在上海方言中,特指那些屡教不改的坏小子。但老油条确实很好吃,它是这样做的:前一天没卖掉的油条再入一次温油锅炸透就行。老油条空口吃,不比麻花差。
       后来大饼摊拆光了,做油条的历史使命落在了外来妹肩上。她们也没人管,为了使油条好看,就在面里和进了洗衣粉,油里一炸,胖小子一个。看着赏心悦目,吃口却差多了,涩嘴。洗衣粉里含磷,是污染河水的罪魁祸首,常年吃这种油条,肠子也要烂掉。
       最后说说粢饭。糯米与粳米按一定比例配好,浸泡一夜后隔水蒸,一定要放在木桶里蒸,木桶的底是一层木格子。木桶坐于铁锅上,让蒸汽升上来,格子上垫草编垫子,新垫子刚用的时候会蒸出一股清香。师傅包粢饭时动作非常快,因为烫手啊。蒸得好的粢饭应该是软硬适中,清香味浓,可塑性强——我家弄堂对面点心店里有个师傅可以用一两粢饭包一根油条,而且不露馅。
       有一度,粢饭里夹了赤豆。那是谁想出来的?真该为他开表彰大会。赤豆与糯米一起蒸熟后,还保持完美的形态,没开花,但周边的米粒被轻轻染红了,就像国画中的笔墨渲染,由浓及淡,过渡自然。尤其是赤豆在白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精神。如此一团“釉里红”——戏仿瓷器名词——粢饭在手,大口开吃之前已经满足了。
       通常情况下,上海人用二两粢饭包一根油条,边走边吃是马路风景之一,他们要赶时间上班嘛。有闲的人就再加一碗豆浆润润喉。但是包粢饭的油条一般都是事先炸好的,风一吹,软不拉叽的。有些穷讲究的上海人就不惜再排一次队,用丝草扎了刚出锅的热油条来让师傅包粢饭,这才是好味道。我家弄堂口的大饼摊与粢饭摊隔了一条马路,而豆浆摊又在几步开外的一个摊头上,我有时也会扎了热油条过马路再去买粢饭,拿了粢饭团再去拿豆浆,然后挤在马路边的八仙桌上吃。吃一顿正宗上海风味的早餐还真有点费手脚。
       现在,“新亚大包”或“永和豆浆”里也有粢饭供应,但不包油条,包的是肉松和老油条碎屑,有时还会有萝卜干!真是莫名其妙。我从另一个柜台前拿了热油条请师傅包一下,他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包不来。
       跟他争什么呢?老师傅都退休啦。过去上海的每条马路上差不多都有大饼摊,经过一番折腾,都没影啦,四大金刚也各走各的道了,上海人的正宗早餐就这样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