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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榷篇]休要半懂不懂诬鲁迅
作者:陈福康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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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8月23日《中华读书报》的《读者看法》版,有二篇文章涉及鲁迅,可惜都说了错话。《大江健三郎的话能当多少真牽》一文,说鲁迅逝世于1939年,作者还强调自己“记得很清楚”。(这绝非“手民”误植,因为作者又说泰戈尔于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与鲁迅逝世“相隔26年”。)而另一篇《张冠李戴“孔乙己”》,竟说鲁迅小说中“想起了用‘孔乙己’这三个字”,是一种“谬误”,是鲁迅对“上大人孔乙己……”一段话的“不正确的”“断读”所致。鲁迅在《孔乙己》中说:“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而文章作者说,不,“这段文字不是‘半懂不懂’的无讲的单字随意拼凑,而是一段富有哲理的文章”。他认为“这段话本来是散文”,是鲁迅“《孔乙己》按照‘三字经’模式来断此句话,从而断出了‘孔乙己’,这是不正确的。”牗他认为应断到“孔乙”止。牘
       那么,到底是鲁迅不正确呢,还是这位作者自己不正确牽让我们先来看看《鲁迅全集》的有关注释:
       描红纸: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它的起源颇早,据明代叶盛的《水东日记》卷十所载:“上大人丘乙己……数语,凡乡学小童临仿字书,皆于此,谓之描朱。”大概在明代已经通行。又《敦煌掇琐》(刘复据敦煌写本编录)中集已有“上大人丘乙己……”一则,可见唐代以前已有这几句话。
       虽然文章作者认为《鲁迅全集》的这一注释也是不正确的,但我认为写得很不错,符合事实。“笔划简单、三字一句、似通非通”这三条,准确地抓住了这一段话的特点。确实,从唐代至今,人们都是以“三字一句”来断这段话的,从无异议,也就是说,从来没有学者将它视作是所谓“散文”。那位作者也许不服:古人书中,敦煌抄本,本是没有标点的,你怎么知道必是“三字一句”呢牽那么,我们就举几个一目了然而又有趣的例子吧:
       唐·大慧禅师《答吕郎中书》中说:“平生所读底书,一字也使不着。盖从‘上大人,丘乙己’时,便错了也。”这里正是断句到“丘乙己”吧牽
       宋·释慧明《五灯会元》卷四《睦州陈尊宿》写道:“问:‘如何是一代时教牽’师曰:‘上大人,丘乙己。’”(陈尊宿是唐僖宗时人)也是如此。
       同上书卷十五《含珠山彬禅师》又写道:“问:‘如何是三乘教牽’师曰:‘上大人。’曰:‘意旨如何牽’师曰:‘化三千。’”这里禅师借用的两句话都是三字句,而原文这两句话之间的又正是“孔乙己”。
       元·高明的名剧《琵琶记》第十七出《义仓赈济》中有:“外云:‘老的姓甚名谁牽家里有几口牽’丑云:‘小的姓丘名乙己,住上大村,有三千七十口。’”
       明·姚旅《露书》卷七载:“于梁上得宋时历日及童子仿纸一本。仿书即‘上大人,孔乙己’诗。”这里不仅也以“孔乙己”为断句,而且明言其为“诗”而绝非“散文”。(清人张尔岐《蒿庵闲话》也认为“其为韵语”。)
       明清之际的褚人获在名著《坚瓠集》中更多次提到此,都以“丘乙己”断句,如戊集卷三《馆师叹》云:“马眼格横‘丘乙己’,梅花倒‘去求仙’。”补集卷《糖担圣人》云:“曾记少时‘八九子’,‘知礼’须教‘尔小生’,把笔学书‘丘乙己’,惟此名为‘上大人’。”全是“三字句”牎
       清·俞樾在为《自述诗》作注时也写到:“小儿初学字,以朱字令其以墨描写,谓之描纸。‘上大人,孔乙己’等二十五字,宋时已有此语,不知所自始。”
       近人况周颐在《蕙风随笔》卷二也写道:“蒙塾格,书‘上大人,孔夫子。’”这里虽然将“孔乙己”误写成“孔夫子”,但断为“三字句”则是无异的。
       甚至日本人无著道忠《葛藤语笺》卷三《言诠》中也记有:“乞师指示。师曰:‘上大人,丘乙己。’进云:‘学人不会。’师云‘化三千,七十士。’”
       这么些例子已经足够了吧牽(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而上文举的有几个冷僻的例子我是从王利器先生的文章中看来的。我对王先生的博学极为佩服,合当说明。)可见,历来人们都是这样断句的,决不只是鲁迅以“三字经”模式“从而断出了‘孔乙己”。于是,“这是不正确的”这句话,只能还给这位作者本人了。
       那么,鲁迅说“上大人”这段话“半懂不懂”,是不是说错了,或者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呢牽也不是。《鲁迅全集》注释中已引过的明·叶盛《水东日记》卷十就说它不过是乡间小童“尔传我习,几遍海内,皆莫其所谓。或云仅取字画简少,无他义。”明著名学者祝允明《猥谈》卷二云:“大概取笔画稀少,开童子稍附会理也。”所谓“稍附会理”,就是或也可以牵强附会的“讲通”,亦即半懂不懂,似通非通。清代学者梁章钜在《浪迹续谈》卷七中也认为“其文特取笔画简少,以便童蒙,无取义理。”总之,说它“是一段富有哲理的文章”,实在是太独具“慧眼”了吧牽
       该作者还提出了他的所谓“标准”断读: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二。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
       还写了所谓“这句话完整的现代语译意”:
       孔子二大人自己一个人就教育出了弟子三千、大贤七十二。其中产生了极少数的特别优秀者,他们发展了孔子的“仁”、“礼”思想。
       这里,“尔小生,八九子”,敦煌写本“尔”作“女”牗汝牘,本来还是这段文中最容易“读懂”的话,竟被该作者“完整”地译成“其中产生了极少数的……”,真令人忍俊不禁牎这使人想起祝允明书中写到的他的一位朋友解读这段“上大人”为“孔子上其父之书”的“猥谈”(因文长,不录),虽然被梁章钜斥为“附会无稽”,但似乎还比当今指斥鲁迅“张冠李戴”的这位作者的“标准断句”和“完整译意”要高明和有趣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