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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书话]坐看云起的从容
作者:余 杰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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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作家黑塞写过一部名叫《荒原狼》的小说。“荒原狼”不是一只真狼,而是一个愤世嫉俗的过客。这只孤独的“狼”,象征着二十世纪极端化的理想主义者。他每天都在盘算着,如何把天上的乌托邦搬到地上来。他对打了蜡的地板、擦洗干净的家具和修剪整齐的花盆——这一切代表着世俗生活的场景都要大吃一惊,并且立刻感到格格不入。他厌恶一切的“平常心”,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喝茶,也不会去饭店吃一顿美味的菜肴,最后他失去了人世间那些基本的快乐。
       读着《荒原狼》的时候,我不禁想到,半个世纪以来,在严酷的外部环境中,中国人逐渐丧失了日常生活的乐趣和智慧。在自己生活得不愉快的同时,人们只能挖空心思让别人也跟自己一样生活得不舒服。同时期的中国文学忠实的记载着这一切,文学与人生总是如同两条平行的曲线。这些年来,我们的文学中,失去了好奇心、想象力以及从从容容的笔调,也失去了常识、通识和正常的感情。我们有王蒙式的油滑与狡黠,也有王朔式的无知、无畏和无赖,却少有潘恩在写作《常识》时的那种清晰、明白和诚挚以及《世说新语》中人在自然面前表现出来的童趣、童心。当读到阿城的随笔集《常识与通识》(作家出版社,1999年3月版)的时候,就如同遇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打个招呼就搂着肩头走进街边的小酒吧。这本小册子综合了《常识》和《世说新语》两种滋味,不讲“经国之大业”和“不朽之盛事”,显示的恰恰是关于我们如何才能够更好地、更有尊严地生活的努力。
       许多作家一下笔便宣称自己要表达“高见”。其实,所谓的“高见”,不过是些错误的观念而已。阿城用“常识”作为书名的一半,表面上看是谦虚,实际上他是蛮骄傲的——中国还是连一些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建立起来的国家。电视上曾曝光一个生产假冒一次性针头的基地,整个村庄的人都在家庭作坊里欢快地加工着针头。难道他们不知道,连消毒也没有进行过的劣质针头,病人使用之后会有生命危险吗?这是常识。然而,就是这样违背常识的事情,在我们身边不断地发生着。我们的生活已经粗鲁、野蛮、没有羞耻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时候言说常识,也就是对生命的尊严、自由和高贵的推崇,对理性、善良、正义等伦理观念的坚守,对一切扭曲、丑陋、流氓的生存状态的敏感、拒绝和反抗。这样做,是艰难的。有勇气做这类事情的写作者,也就值得我们尊重。
       阿城谈论常识,首先把笔触伸向了惨无人道的“文化大革命”。在《攻击与人性之二》中他写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单说,就是失去常识能力的闹剧。也因此我不认为文化大革命有什么悲剧性,悲剧早就发生过了。‘反右’、‘大跃进’已经是失去常识的持续期,是‘指鹿为马’,是‘何不食肉糜’的当代版,‘何不大炼钢铁,何不多产粮’。”阿城揭示出:悲剧的多次重复,就导致悲剧丧失其悲剧性,从而彻底沦丧为闹剧。阿城想追问的是:常识为何消失?“在权力面前,说出常识有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危险,但是,我的父辈们确实有人隐瞒常识。他们到学校里来做报告,说以前被地主剥削压迫,所以参加了革命。如果明白被剥削,一定明白一亩地可以产多少粮食这种常识吧?一定明白亩产万斤超出常识太多吧?”常识是生活的底线,常识的泯灭也就意味着生活常态被打破。阿城在《艺术与催眠》中,从古代笔记小说中的奇谈怪论一直写到西方现代心理学家的催眠方法,自然而然引出了对那个荒唐年代的精彩之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成功的催眠秀,我们现在再来看当时的照片,纪录片,宣言,大字报,检讨书等等,从表情到语言表达,都有一种催眠与自我催眠的典型特征。八次检阅红卫兵,催眠场面之大,场面效果之佳之不可思议,可以成为世界催眠史上集体催眠的典范之一。我与两个朋友当年在北京看过一本关于催眠的书,免不了少年气盛,议论除了导师舵手领袖统帅,完全够格再加个催眠师。”直到今天,还有不少当事人仍然处于当年的被催眠状态,如宣称“青春无悔”的梁晓声、高呼“再为红卫兵呐喊”的张承志和坚持“《艳阳天》是最真实的作品”的浩然等人。
       知青一代,回顾青春岁月的时候,多放在人生得失之上,阿城却敏锐地指出:知青都参与了疯狂的对环境的破坏。如果说打过或者没有打过人的事实,还需要进行调查和取证;那么开荒、砍树,谁没有做过?“三十年了,知青不再年轻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承认自己是破坏者的知音。近年来回到插队地点看看的知青们,意识到破坏的后果了吗?黑土地,北大荒,处女地,意思应该是原始生态,破坏它为什么成了‘人生得到锻炼’这种只对一代人生效的欣慰呢?”写到这里,阿城的语调,是在平淡背后隐藏着沉重。可惜的是,在他的同代人当中,这种清晰的自责异乎寻常的少。“在常识面前,不要欺骗孩子。在丧失常识的时代,救救孩子就是教给他们什么是常识。”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可贵的常识,它伸展和发扬了鲁迅先生“救救孩子”的呼喊,而赋予其更为严峻的内涵。
       阿城的文字轻巧而锋利,却常常能够一招制敌。不似杨过的重剑,粗大朴拙,气势逼人;而像李寻欢的飞刀,凌空一闪,直入虎口。他的文字不夸张、不雕饰,如流水、如行云,有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和悠闲。他的谈饮食、谈爱情的文字,有当年林语堂和梁实秋的风韵。这也许跟阿城身处国外有关,在国内每天耳闻目睹一桩接一桩背离常识的事情,心情自然会峻急起来。心情一旦峻急,文字也会跟着峻急起来。我很羡慕阿城的这种心态,不过各自的生存环境和性情不同,模仿是模仿不来的。阿城行文的时候,似乎从不谋篇布局,像是聊天一样,茶浓的时候,侃侃而谈;待到茶喝淡了,点到为止。例如,他对国内的足球狂热很不以为然,就随手敷衍成了一篇《足球与世界大战》。中国足协的官员曾经说:“与其窝窝囊囊地输,不如悲悲壮壮地死。”阿城反问:这是何苦来?“让足球只是一种游戏好了,就好像让文学只是文学就好了,不要给它加码。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按常识去做,常常在于智慧和决心吧。”足球的胜败与国家的兴衰无关,这同样是一种被遮蔽的常识。中国人太缺乏游戏的心态,仿佛一球可以兴邦、一球亦可以丧国。在神采张扬的背后,其实是骨子里透彻的自卑。从某种意义上说,足球与伟大领袖一样,也在充当着催眠大师的角色。让足球回到足球,让文学回到文学,让日常生活回到日常生活,阿城想说的不过是这样一些常识而已。
       阿城喜欢说“鬼故事”,这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兴趣。中国文化中缺乏宗教意识、缺乏彼岸关怀,“鬼故事”也就成了中国文人发挥想象力和好奇心的最好场所。《聊斋志异》中所谓的“花妖狐媚,多具人情”,阿城想必是深有体味的。“我读中国小说,很久读不到一种有趣的东西,就是鬼。这大概是要求文学现实主义的结果吧。”这里所说的“中国小说”,大概是指当代的中国小说。比起汲汲于“有用”来,阿城对“有趣”的看重,更上了一个境界。我又想起贾平凹的新作《怀念狼》,小说中有不少狼精幻化为人,与猎人斗智斗勇的故事。这本来是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却被某些人批评为“颓废情调、封建迷信”,这种巴尔扎克式的文学观,一旦定于一尊,不就要了文学的命吗?与贾平凹一样,在讲述鬼故事的时候,阿城的文字达到了从容的极致。有“闲话说玄宗”的沧桑感,却没有“白头宫女”的情不自禁。
       阿城的博学通览与绝顶聪明,都与王小波相似,他的许多篇什让人读后立刻联想到王小波,顿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阿城与王小波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特质,都是当代文学最缺乏的,也是令当代文学感到隔膜的。所以,他们的文字能够赢得普通读者的喜爱,因为普通读者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去喜爱的;同时又遭到文学评论家们的冷淡,评论家们无法使用已有的概念进行分析和研究,所以只好保持尴尬的沉默。而评论界怎么说,已经跟他们本人无关了。
       阿城开着自己组装的跑车上路了,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停下来。也许,他会遇到异国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