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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书话]走出书斋的学者
作者:郑 勇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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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曹聚仁的著作系列中,《万里行记》是一本独特的书。如果说他的《我与我的世界》性质上近于自传、回忆录、感想录、随笔的混合;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万里行记》不是一般的游记,很难将它归入什么类型:它是合史地人文于一体,又融入了作者的哲理和联想,有着一种独特的风格和浓厚的感情色彩。所以其哲嗣说:“我每次翻阅,都有一种感觉,就仿佛父亲带着我们漫游胜境,边行边谈,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足之所至,兴之所至,古往今来,天南地北,皆入话语”。
       
       想当年,曹聚仁原是伏处书斋、执教学堂的教授,梦想着成为东汉的郑康成或者南宋的郑樵那样的大儒。只是赶上抗战军兴,打破了文人和学者的书斋里的梦,曹聚仁才离开了大学讲坛,做了战地记者。他的行囊中只带着地图和几册诗文,萧然走遍了大江南北,在战地流转了七八年。虽然老话说“外边金窠银窠,不如家里草窠”,又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但在他身上应验的却是“江山不幸才人幸”,这就是我们今天有幸看到的《万里行记》。
       中国的读书人,向来讲究并重“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也把二者并列为人生的快事。但事实上真正能不偏不废的似乎是少数。曹聚仁对此的解释是:“我们中国,这个农业社会的国家,传统地厌恶‘旅行’这件事。”其实,曹聚仁心里未必不明白,古人之所以徒有“行万里路”的虚望,而实际上却少有身体力行者,原因正在于交通、住宿、饮食等诸般艰难。陆游的“细雨骑驴入剑门”,读来诗意盎然,如同他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样脍炙人口,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才是古人更真切的现实感受。
       曹聚仁被称为“现代徐霞客”。不过,与徐霞客不同的是,他的“行万里路”虽然免不了爬山过岭、日夜步行,但毕竟有“大部分是在舟车飞机上”。当然,他比上有余,比下却不足,与今日出游相比,其艰难还是大为超出我们想象的。说到战时的舟车辛苦,可以从曹聚仁的经验之谈中见出一斑:“说到走路,那就得准备鞋子:草鞋最起脚,蒲鞋最舒服,布鞋勉强穿得,皮鞋那就苦了。”不谙此道的城市小姐,不肯穿草鞋,结果走不上几里路,双脚磨出水泡,“连草鞋也穿不上,只好提着高跟鞋,徒跣而行”。曹聚仁还记下了这样的打油诗:“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这种情形在当年流离迁徙的乱世人的回忆文章或日记中并不鲜见,浦江清、吴宓等西南联大的学者日记中,便能见到。今人读来或许觉得有趣,但在当事人的当日,却是苦不堪言。
       曹聚仁对房龙的这样一句话格外服膺,那就是在这本书里多次征引的:“历史是地理的第四度,它赋予地理以时间与意义。”我以为《徐霞客游记》广为传诵的原因和这部《万里行记》值得称道的地方,都不仅仅因为游记或地理,而更在于它们所包蕴的历史和文化。自然无言地感动着人生。一溪流水,数片白云,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原是人所感怀不尽的,曹聚仁更把“山水、历史、人间”糅为一体,他笔下写到的地理环境,是历史空间,也是人间戏剧的大舞台。
       自汉魏六朝以降,文人亲近山水、推崇自然、爱重登临游览的风气日盛,关涉山水的诗赋文章也日渐增多,纪游文学遂蔚然成为大宗。所谓“处处山川怕见君”,并不是杨万里一家之专美;“得江山之助”者,也绝非山水诗一派为然。如果我们把纪游文学勉强分为文人和学者两类的话,曹聚仁的《万里行记》大致接近学者游记一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史与地的交织”,也就是说,这些文章总括起来看,不同于一般游记的浮光掠影,也不是流连风景性质的旅游指南,而是文化、历史与地理的综揽。在登山临水之余,不忘埋首故纸堆,评点文化名城和历史重镇的历史沿革、风俗掌故、古迹寻访、人物逸闻、诗词文献,甚或地域意义上的诗派、画派、曲派,以至学术上的皖学、吴学、浙学、扬学。不过,值得感幸的是,身兼学者、作家、记者多种身份于一身的曹聚仁,并没有在追述前贤、钩沉历史的时候,像我们的余秋雨大师一样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深沉状,作“千年一叹”,或把文章作成“文化苦旅”。
       在“地以人传”和“人以地传”之间,有时很难分出宾主关系,像苏轼和白居易之于杭州,可说彼此借重,对于人、地双方,都不失为一段佳话。所以郁达夫的诗中有“至今堤柳尚姓苏”的感叹,而苏堤、白堤也赋予西湖以更多的文化内涵。同样的例证不胜枚举,如陶渊明之于桃花源、汤显祖之于临川、崔颢之于黄鹤楼、周郎之于赤壁,甚至苏三之于洪洞县。事实上,曹聚仁在写到这些地方时,也正是在这些方面着墨最多的。其有别于道听途说或人云亦云的是,他总能恰到好处地运用各种文献:写到南京秦淮河、燕子矶,他参证《桃花扇》、《儒林外史》;写苏州,他辅助以《浮生六记》;写扬州,他以《画舫录》相比照;嘉兴南湖,他引证吴梅村的《鸳湖曲》;一组杭州专题的文章,征引的文献更多,包括《西湖游览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数十种,还有苏、白、李贺、林和靖、袁枚等十余家的诗词……我读《万里行记》的时候,就是当作“卧游”的,一路读将下来,真如《世说新语》中所说的,行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
       虽然全书十章涉猎了包括东南、华中、赣闽、东北等中国的大片版图,但其中重心、也是最见精彩的部分,无疑是他最熟悉的东南一隅,这就是上海、苏州、杭州、南京、扬州、绍兴,以及他的家乡金华等地。江南之地,不仅山柔水温、妩媚多姿,而且人文传统丰厚,作文化、历史言说与发挥的空间比较大,乃是好文章的天然材料。这些地方正是我的旧游之地,所以读来也更多感同身受的共鸣。张宗子写湖心亭看雪:“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曹聚仁赞以“此是何等境界”。接着,他用自己的游历印证张宗子的前文:“丁卯秋,我从上海归杭州,时三更将尽,月色皎白……那年深冬,黎明,白茫茫的大雾,把西湖整个儿包住了。对面不见人。轻舟从雾袋中穿过;到了湖边,才看见那么一条细痕。湖水真赏,只能这么体会,舌与笔都已穷了。”对此,我也忍不住要学他赞叹一句“此是何等境界”。
       (《万里行记》,曹聚仁著,三联书店2000年7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