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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柔远]与[被揉]
作者:雷 颐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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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远能迩,以定我王”,语出《诗·大雅》;“柔远人,则四方归之”则是“子曰”。几千年来,“柔远”、“怀柔”成为中国统治者理想的驭外、安抚四方狄、夷之术。不过何为“柔远”或“怀柔”,则圣人语焉不详,于是后世帝王对“九夷八蛮”或抚或剿、或和或战都统称“柔远”或“怀柔”,因中国是“礼仪教化之邦”,所以对狄夷的抚剿和战都是“宣我圣教”,“布我德威”。更广泛说,因中国是位于“天下之中”的“天朝上国”,其他都是蛮夷之邦,因此彼此所有关系在时人眼中都只能是华夏的“柔远”,而无所谓“中外关系”。
       这样,近人王之春以编年体形式综述清代自顺治元年(1644)到同治十三年(1874)间中外交涉和与边远少数民族关系的史书,就理所当然地名之为《国朝柔远记》(亦名为《清朝柔远记》)。王之春,字爵棠,亦作芍棠,湖南清泉(今衡阳)人,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生。他早年入彭玉麟幕,后曾随曾国藩、李鸿章等转战各地,以“文人兼武事”的才干受到称赞和重用,历任浙江、广东按察使,湖北、四川布政使,山西、安徽、广西巡抚等职。这种经历不能不使他对“夷务”(后称“洋务”)格外关心留意,大约于光绪五年(1879)撰成《国朝柔远记》。他在“自序”中坦承编撰此书的目的是“俾颠末尽窥,得失互证,冀以默消夫隐患,实有难已之苦衷。欲使善于约束羁縻,或有裨于久安长治也夫!”然而其完整的刻本迟至光绪十七年(1891)后才问世,据他自己说本意“不过自备遗忘,未敢问世。而索阅者多,苦不暇给,遂付手民,以代钞胥。”全书共十九卷,跨度二百三十年,但从道光十九年(1839)至同治十三年(1874)虽才五十五年,却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可见这五十五年间的“柔远”远胜于以前的一百九十五年。不过问题便由此而来:在前一百九十余年间,“天朝于外藩,恭顺则抚恤之,鸱张则罚灭之”,在理论上“抚恤”与“罚灭”都可说是“柔远”;而后五十余年确是国势凌夷,列强侵逼,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所有这些如何能说是“国朝”的“柔远”呢?对此,书前彭玉麟、谭钧培、卫荣光、俞樾、李元度等人所作之“叙”却有详细的分说,读来饶有趣味。
       彭玉麟为湘军勇将,他在“叙”中说:“求一至善不易之经,则非‘柔’不为功。且夫‘柔’之云者,非我之自处于柔也,道在顺其归附之心,而孚之以诚信,则柔者益柔,所谓‘燮友柔克’也。化其犷悍桀黠之习,而迪之以中庸,则不柔者亦柔,所谓‘高明柔克’也”。而“今观此编,穆然仰见列祖神宗声教四讫”,不禁盛赞“盖自文、武以后,柔远之政未有若是之尽美尽善,可以行久远而无弊者。”不过,他还只是泛泛而论,并未细述为何“国朝”,尤其是遭受列强侵凌以来的柔远之政是超过文、武以后的“尽善尽美”之政。
       对此,曾任云南巡抚的谭钧培在“叙”中则明确说道:“尝谓‘惟圣知几,亦惟圣因天’。天之欲合四海为一家也,几早见于康乾之世。几见而先觉者,我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也。因天而弗违者,我文宗显皇帝也。”也就是说,列强侵凌的实质是“天之欲合四海为一家”,康熙、乾隆时期“天下承平”的中西交通只是这种“四海一家”的“几见先觉”,而外患日甚的咸丰(文宗)时期却是“因天而弗违”。道咸之间虽然海氛日炽,但“于此时果能极深研几,以承天贶,所谓‘柔远人,四方归之’,盛业不可以是编为左券之操也哉?”
       鸦片战争打破了中国的闭关状态,使中国的大门被迫打开。面对此一局面,曾任江苏巡抚的卫荣光则从“历史”中寻找根据:“夫闭关绝俗之说,无论在今日为迂谈也,即质之三代盛王,亦岂狷然自好,划堂奥而守之,谓聊固吾圉云尔哉?《禹贡》纪要荒,《周官》有职方氏之掌,明堂之位,九夷八蛮,如在幕庭。”显然,今日的列强就是昔日的“九夷八蛮”,“故凡含生负气之属,梯山航海,翕然麇至,固时势为之,不得不然者,亦列祖列宗声教所讫,非偶然也。诚务修其德政,则四海犹一家,如天君泰而百体从令。”
       俞樾是晚清著名学者,他认为这些书意义深远,因为“凡所以控御八荒、怀柔万国者皆在焉”,读后不禁“喟然而叹曰:天之所以宏覆无外,而我国家所以长驾远驭、陶六合为一家者,其将在此乎!”他更是断言当今世界分为五大洲即印证了中国上古的“大九州”之说:“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云:‘自神农以上有九大州,柱州、迎州、神州之等。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於神州之内分为九州。’是说也,儒者或未之深信。及佛氏之书出,而四大部洲之说兴,更为儒者所不道。乃自泰西诸国通中夏,则海外五大洲……固皆舟车之所至,人力之所通矣。以是推之佛氏四大部洲可信,而神农以上大九州亦可信。”但推出上古的“九大州”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说明“神农以上君临九大州者,皆吾中国圣人,而四夷无与焉。”即在神农以上,世界/天下是由中国统治的。自神农以后,天下分裂,“中国”只是神州内的小九州。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远人来欢,视道如咫,此盖分而复合之征。意者,吾中国有大圣人,将合大九州而君之,以复神农以上之旧乎?”泰西各国的“长技”是心计奇巧,器械精良,却倚此凌犯华夏,殊不知“治天下有本有末”,西人的“长技”只是“末技”,“若夫其本,是固在我中国矣。”西方的侵华却又为世界/天下提供了“反其本”的良机,“如此者,在孟子时不过朝秦楚、莅中国,而在今日则虽统大九州而为之君,不难矣。”他竟极为乐观地认为这部“柔远记”便是这种重新“大一统”的先兆:“复神农以前东西九十万里、南北八十五万里之盛轨,此一编也,非其嚆矢乎?”
       所谓“本”,自然是指孔孟之道。曾入曾国藩幕,后任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等职的李元度写道:“尧舜孔孟之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乃乾坤所繇以不敝者也。”因此,中国现虽遭西方诸国侵略,但“不特彼教不能夺吾尧舜孔孟之席,且深幸尧舜孔孟之教将盛行于彼都,而特自今日始。”因为上古时代泰西诸国“不通中国,又相去数万里,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故不知有圣人,未得闻其教耳。”他把洋人的特性概括为残忍、机巧、强梁、阴险、狡猾、忘本、黩武、专利、奢侈、忌刻,这十大特性条条都深犯“天忌”。但天心仁爱,圣人有教无类,要以孝悌忠信“自中国以施蛮貊”,而今天西方列强侵华恰是“天诱其衷,以互市故,朋游于中土,而渐近吾礼义之教,自然幡然大变其俗,尚何虑其夺吾尧舜孔孟之席哉?”所以“为洋人计,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亦断难必其有终,故惟幡然改从尧舜孔孟之教,然后不失乎人之性,而无犯造物之所忌。”他亦坚信:“吾知百年内外,尽地球九万里,皆当一道同风,尽遵圣教。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盛,共必在我朝之圣人无疑矣!”
       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分说,明明是一部充满屈辱的“被揉”的中国近代史,反却成了一部“国朝”“柔远”的丰功伟业记。若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最终要用中国文化来实行“全球化”,确实妙不可言。
       可以看出,这种阿Q式妙论之所以能够成立,是以“华夏中心”的“天下”观为基础的。有趣的是,虽经百余年历史剧变,此种思想不仅香火不绝,而且近年尤炽。现在有人一方面置史实于不顾,否认在中国传统的“天下”观中,有只有居天下之中的中国是礼仪之邦、其他邦国都是狄夷蛮貊,有待我“天朝”教化(拯救)的强烈的民族道德优越论。另一方面,他们实际又承继这种民族道德优越论,提出只有中国文化才能够救世界,现在要由中国来为世界制定规则,来“为万世开太平”。凡此种种,与以上诸公世界将“一道同风,尽遵圣教”,“其必在我朝之圣人”,“统大九州而为之君”的种种高论如出一辙。
       这种老调重弹是可笑,还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