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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请问候劳鹤
作者:冯八飞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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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顾茅庐
       1940年10月1日,定居美国七年的爱因斯坦入籍美国。其后,因反对纳粹操控教育愤而辞去斯图加特理工高校校长的物理学家埃瓦德赴美专程到普林斯顿登门造访爱因斯坦。老友重逢,相谈甚欢。告别时爱因斯坦嘱咐:“请问候劳鹤。”埃瓦德随口说:“也问候普朗克吧?”话音未落,爱因斯坦重复道:“请问候劳鹤。”
       很久后,埃瓦德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普朗克是个悲剧角色……英雄只有一个,他是劳鹤,而不是普朗克……时至今日,我方恍然大悟。”
       普朗克,德国的牛顿,191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他去世后,德国最高科学院——威廉皇帝科学院改名普朗克科学院。这位学养深厚的贵族教授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赢得上自德皇威廉二世、下至引车卖浆之徒的广泛爱戴,人未去世,头像就被印上了两马克金币和邮票。
       普朗克是爱因斯坦的伯乐、知音、导师兼铁哥们儿。1913年,爱因斯坦赖以成名的五篇论文发表已过八年,却仍泯然众生。此时普朗克亲赴瑞士礼聘爱因斯坦,写就“三顾茅庐”的德国版。地球人都知道爱因斯坦课上得很烂,可普朗克非但没有借此杀他的价,反而在聘书中明文规定:聘请爱因斯坦为柏林洪堡大学讲席教授,一节课都不用上!21世纪的中国,哪个教授敢说自己拿得到这样一份聘书?
       普朗克在科学上经常与爱因斯坦意见相左。爱因斯坦提出的“光量子假设”(十六年后他凭此文获诺贝尔奖),普朗克相当不以为然。他在爱因斯坦进入威廉皇家科学院推荐书中白纸黑字写道:“有时他在科学猜想中也可能与目标差之毫厘……比如他关于光量子的假设……但我们不应责之太深。如果没点儿冒险精神,那最精确的科学也无法真正推陈出新。”
       在剑桥大学天文台长爱丁顿证实相对论之前,普朗克是唯一高度评价爱因斯坦的著名物理学家,经常当众称他为“当代哥白尼”。1916年5月,普朗克提前引退德意志物理学会会长一职,而他力荐的继任者,正是年不高德亦不甚劭,名更尚未满天下的爱因斯坦。
       投桃报李,爱因斯坦对普朗克一向执弟子礼。1918年,苏黎世理工高校认识到放走爱因斯坦吃了大亏,遂向爱因斯坦发出待遇远超柏林的任教邀请,爱因斯坦出于对普朗克的忠诚当场拒绝。
       永不宽恕
       然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请问候劳鹤!”这是爱因斯坦送给全世界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如山赠言。这句平和的问候,是爱因斯坦对德国知识分子的一部长篇起诉书:德国挑起两次世界大战,德国知识分子罪责难逃!
       一战开始后,德国学者们于当年10月发表臭名昭著的《告文明世界宣言》,公然为德国的罪恶战争张目。在宣言上签字的共有皇皇九十三位德国学术精英,普朗克和伦琴均赫然侧身其间。爱因斯坦针锋相对,携两位学者强烈谴责此文,发表《告欧洲人宣言》。德国科学界为此掀起经久不衰的“揭穿爱因斯坦学术骗局”政治闹剧。一战结束,德国败降,普朗克等众多学者公开为《告文明世界宣言》道歉。然而,不满十年,纳粹法西斯席卷德国,德国学者集体严重脑震荡,忘却前朝旧事再次紧跟“元首”。当爱因斯坦挺身反击纳粹时,许多科学家居然微词他“过激”。
       1933年3月10日,刚刚奉还德国国籍的爱因斯坦在美国表示:“只要我还可以选择,我将只在具有政治自由、宽容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国家停留……德国目前不具备这些条件!”德国报纸大规模负面炒作。此时的普朗克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他偷偷给爱因斯坦写信说:“我得知后深感痛心。多事之秋,谣言四起,到处风传您公开和私下的政治声明。您真该少说两句。我不是要挑您的错儿,但没人比我更清楚:您的讲话使那些尊重和敬慕您的人更难于保护您了。”普朗克没说谎,他确实为保护犹太学者专程拜见过希特勒。他小心翼翼向“元首”陈情:驱逐所有犹太科学家会给“德国的科学”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可“元首”根本不买这位科学领袖的“德高望重”的账。
       敢,勇敢的敢
       希特勒根本不能忍受爱因斯坦主动辞职。那不是等于这个犹太佬炒了第三帝国吗!1933年3月29日,帝国特派员下令德国文化部调查爱因斯坦的“反动言论”并开除爱因斯坦。在三位秘书缺席、不足法定人数的情况下,律师海曼宣读了那项可耻的声明,宣布“科学院没有机会为爱因斯坦的辞职而感到遗憾”(意思就是他已经先被开除了),而且称该声明是科学院对“联合抵制犹太人日”的贡献。
       三天后纳粹冲锋队进驻大学和研究院,犹太人正式被赶出“教育战线”。整个德国科学界,包括普朗克和发明X光的伦琴,噤若寒蝉。因为希特勒这个艺术青年心血来潮要废除德国高校不得解雇教授的数百年传统。反对“元首”指示者,一律当场开革。
       杀爱因斯坦给德国教授看。
       当此黑云压城、惊涛拍岸时节,谁敢为爱因斯坦出头,去摸希特勒的后臀尖?谁敢?!
       全德国,有一个人,敢!
       普鲁士科学院院士,1914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劳鹤。
       劳鹤跟普朗克,情同父子。他是普朗克的博士和助教,没有普朗克他既当不成博士也当不成教授。劳鹤结识相对论,正是来自普朗克的一次报告。劳鹤信奉“时空绝对不变”的康德哲学,因此他开始十分怀疑相对论,1906年还专程赴瑞士踢馆,打上爱因斯坦家门去辩论。不过,相对论很快征服了他。相对论走入德国物理圈子,得劳鹤之力甚多。1914年他因大力宣传相对论而获任新建法兰克福大学教授,上任仅几个月即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劳鹤,单枪匹马,搦战“元首”。
       他公开要求普鲁士科学院召开全体院士非常会议重议海曼声明。他四处奔走,最后只有两个院士敢在他的建议书上签名!他只好给普朗克打电话:“这里急需您亲自出席会议。”普朗克这次彻彻底底当了缩头乌龟。
       科学院到底还是开了会,会议结果是一致赞同海曼声明,并且“对他不懈的努力甚为感激”。
       与真理为友
       沧海横流,方显出劳鹤本色。作为纯种雅利安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劳鹤选择留在德国。他借助纳粹无法染指的威廉皇帝学会大力援助那些受到迫害的德国物理学家。劳鹤本人是退役军官,但当退役军官协会要求所有成员集体加入纳粹组织时,劳鹤冒着生命危险一口回绝。犹太科学家哈恩流亡国外不幸去世,劳鹤公开发表文章盛赞他对科学的伟大贡献。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劳鹤要冒着生命危险留在德国,更多的人不理解留在德国的他为什么不像绝大多数科学家那样从事“纯科学”,而非要跟法西斯政府对抗,成天在纳粹雪亮的刀锋上跳舞,拿自己的硕大脑壳开玩笑。
       战后有人问劳鹤为什么不选择流亡——凭他的声誉可以在任何国家谋得高职。劳鹤回答说:“我不想去抢国外那些可怜的位置,我的同事比我更需要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而且我预见到‘第三帝国’定会崩溃,崩溃后的废墟,就是重建德国文化的大好时机。当天赐良机之时,我不希望自己身在国外。”列位看官,劳鹤留在德国,非一时意气,匹夫之勇。他知道自己定会亲历创造伟大历史的光荣时刻。在这个时刻,他选择“在场”!
       1933年9月,在乌兹堡举行的德意志物理学会年会上,接替爱因斯坦任主席的劳鹤在报告中通篇为爱因斯坦辩护。此后,劳鹤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创立相对论的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知道劳鹤所做的一切。1934年他致信劳鹤:“亲爱的老哥们儿!关于你的每条消息都让我兴奋莫名。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感觉和认识:你不仅是个人,而且是条汉子!”
       这时伦纳德们鼓噪建立“德意志物理学”反对“犹太物理学”,劳鹤强烈反对,并冒着生命危险与“帝国科学、教育和大众教育部”在报纸上大打出手。此时,爱因斯坦的恩公普朗克和“德国科学良心”伦琴等科学领袖均明哲保身,万马齐喑。后来纳粹意欲染指德国科学界,又是劳鹤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愣把纳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顶了回去。
       “请问候劳鹤!”这是爱因斯坦版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从历史看,它甚至超过当初亚里士多德对恩师柏拉图说出那句话的意义。
       战后劳鹤获得了众多荣誉,但只有两个荣誉他常挂嘴边。
       其一,1946年7月,劳鹤应邀前往伦敦参加国际晶体科学年会。欢迎宴会上,协会主席当着济济一堂的战胜国科学名流,独将祝词献给唯一来自战败国的学者——以生命为剑,誓不协从纳粹的劳鹤。
       其二,1948年,美国芝加哥大学授予劳鹤名誉博士学位,因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更是一位“夺取自由的毅然决然的冠军”。
       请问候劳鹤。
       请问候劳鹤。
       不问候普朗克!
       普世//摘自2008年7月24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