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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回家
作者:林天宏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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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从没有如此艰难;爱,从没有如此执著。
       踏着废墟,跨过死亡,在爱的路上,我们回家
       1.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我遇见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时候,距离“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已近三天。大范围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摧毁了公路和通讯,没有人知道镇子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们只能跟随着救援人员,沿山路徒步往里走。
       沿途,到处是成群结队从映秀镇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多半带着惶恐和悲伤的神情。这时,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略有些鬈发的男子。背上的人,身材明显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两条腿不时拖在地面上,头上裹一块薄毯,看不清脸,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色校服。
       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帮忙,但这个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是我儿子,死了。”
       在简短的对话中,这个男子告诉我们,他叫程林祥,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儿子程磊,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紧跟程林祥的,是他的妻子刘志珍。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两根树干,要制造出一个简陋的担架。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一言不发。
       担架整理好后,夫妻俩把程磊的遗体放了上去。可担架太沉,他们抬不上肩,我们赶紧帮忙。
       “谢谢你。”她看了看我,轻声说道。原本生硬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
       因为急着往映秀镇赶,我不能和他们过多交流。望着夫妻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离去的背影,想到这一带危机四伏的山路,我决定,从映秀镇回来后,就去找他们。
       2.程林祥的家,在连山坡村的半山腰上,一座贴着白瓷砖的三层简陋小楼。这本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程磊96岁的曾祖母还健在,爷爷奶奶还能下地干农活。这对只有初中文化的夫妇,原本在镇上的一个建筑公司打工,他们每个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来供养两个孩子上学。
       程林祥还认得我们。“我们家盖房子,没和别人借一分钱。”他颇有点儿骄傲地说。而更让他骄傲的是,两个儿子都很懂事,在学校的成绩也都不错。
       但现在,一场大地震之后,原本洋溢在这个家庭里的圆满的快乐,永远地消失了。
       地震发生的时候程林祥夫妇都在镇上的工地干活。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夫妻俩并不清楚刚刚的地震意味着什么。程林祥甚至觉得,远在映秀读书的程磊“最多被砖头砸了一下,能有什么大事呢”。
       13日早上7时,夫妻俩冒着大雨,前往映秀镇的漩口中学,寻找在那里读高一的大儿子程磊。上午11点钟,他们赶到了映秀镇。
       可呈现在这对满怀希望的夫妻面前的,却是一幅末日景象。程磊就读的漩口中学,位于镇子的路口。此时,这座原本6层的教学楼,已经坍塌了一大半,程磊所在的4层教室的那个位置,早已不存在了。那一瞬间,夫妻俩觉得好像“天塌了”。
       他们发疯一样地冲上了废墟,翻捡起砖块和碎水泥板,用双手挖着废墟上的土,十指鲜血淋漓,残存的楼体上坠落下的砖块,不时砸落在身边,他们却毫无感觉。
       3.夜幕降临;映秀镇依旧下着大雨,什么都看不见了。
       夫妻俩无法继续搜寻,和程磊班上的孩子们挤在一个窝棚里。一整天,他们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没喝,只是望着棚外大雨中那片废墟发呆。
       14日早上,彻夜未眠的夫妻俩突然升起一个希望的念头:程磊可能已经回家了,他们只是在路上彼此错过去了。想到此,夫妻俩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匆匆步行四个多小时,回到了水磨镇的家中。
       可儿子并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刘志珍仍是难以入眠。凌晨三四点钟,以前从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天快亮的时候,昏睡中的刘志珍突然间听到一个隐约的女人声音:“你的儿子还在里面,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个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儿子正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书,还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于是,天刚刚亮,夫妻俩又抱着一线希望,再往映秀镇。他们随身带了一套干净的校服,和一条布绳,想着要是儿子受伤了,就把他背回来。
       但残酷的现实瞬间打碎了夫妻俩的幻想。
       那是15日上午10点钟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学的废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程林祥绕到了废墟的背面,走到了一块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进那条20厘米左右的缝隙,便看到了儿子和另外两个同学。
       夫妻俩顾不得哭,他们想把程磊的遗体从缝隙中拉出来,可是缝隙太小了。
       夫妻俩跑下废墟,向跑来跑去的救援部队求援。刘志珍一次又一次地给经过的人们下跪,把膝盖跪得青紫,可一个士兵过来看了看,无奈地说:“现在我们要先救活人,实在顾不上,抱歉。”
       程林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了一根铁镐,这个父亲用力地砸着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半个小时后,水泥板逐渐被敲成了碎块,他俯下身去,把找寻了两天的儿子,从废墟中拉了出来。
       母亲想给他换上带来的新衣服,但程磊的全身已经僵硬。夫妻俩跪在他的尸体前,抚摸着他的手脚,一遍遍地呼唤他的名字。
       几分钟后,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变软,母亲把他身上的脏衣服扯下,为他套上了干净的校服,然后在头上裹上了带来的薄毯。
       程林祥把儿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儿子身体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4.那时走过映秀镇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会不时滚下碎石,余震不断,路滑,脚边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艰难,而程林祥的背上,还背着近一百斤的儿子。
       正在长身体的程磊已经比父亲高了。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双脚不时摩擦着地面,每走几步,程林祥就要停下来,把儿子往上掂一掂。刘志珍在丈夫身后,托着儿子的身体,帮助他分担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儿子的双手绕过脖子,轻放在自己的身前。一边走,程林祥一边和儿子说话,“幺儿,爸爸带你回家了。你趴稳了,莫动弹啊。”
       儿子的身体在背上起伏着。带出的一丝丝风响,像是一声声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儿子还活着,还像小时候那样,骑在爸爸的身上,搂着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气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别人一次能背二十块砖头,可他只能背十多块。可此时,他似乎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儿子一步步地往前走。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遗体摔到了地上。他一边向儿子道歉,一边把他重新背起。
       晚上八点,程林祥夫妻带着儿子终于回到了水磨镇。那一刻夫妻俩突然间觉得身上的力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下瘫软在地。
       5.程磊的奶奶这些天一直在后
       悔,程磊离开家的那天,去摘家里樱桃树上的樱桃,她怕他摔着,狠狠骂了程磊几句。
       “我的好孙子啊!”这个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来吧,奶奶让你摘个够啊!”
       程林祥的爷爷要把自己预备好的棺材让给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会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满心遗憾。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来不及向棺材铺的木匠定做,他只能买到一口顶上有一处烧焦痕迹的棺材。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十几位邻居也陪着他们,没有人说话。中间的担架上,躺着程磊穿着干净校服的遗体。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和二儿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尸体轻轻放进了棺材里。程勇亲了亲哥哥的脸,把一个手电和两本书放在了哥哥的头边,然后慢慢合上了棺盖。
       程磊的坟,就在家后面几十米的山坡上。“以后,我们一边种田,一边陪着他。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程家在这里有几亩田地,离家的前一天,程磊还在这里帮着奶奶收割油菜。
       在亲人们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逐渐拼凑出程磊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大男孩,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总是很羞涩,很内向,不大爱和陌生人说话。去年7月,他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上学期,他的成绩是班上第一名。他脾气很好,和班上的同学们一直处得很融洽。从来不像同龄的一些男孩子一样喜欢打架。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书架上,还摆着几件他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
       程磊的理想曾让母亲感到吃惊。今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告诉刘志珍,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山村教师, “去帮助那些山里的穷孩子们。”
       “当山村老师很苦的。”母亲说。“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5月11日的那个上午,这个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吃过午饭后,他从父亲那儿接过100元钱生活费,叮嘱正在院子里学骑摩托车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后挥手微笑着和母亲作别,跳上了前往学校的汽车。
       一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把他淹没在倒塌了的教学楼里。
       相隋,//摘自2008年5月28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