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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暗自芬芳
作者:王 棵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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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十九岁。
       海晃着晃着,突然就停住了,海面上多了一艘舰艇。
       那是上午,我和战友们站成一列,迎接陆地上的来客。在这之前的好多天里,几乎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人窃窃私语:这次来客里有女兵!
       真的吗?女兵?那是些多么有趣的家伙,远比鱼有趣多了。可她们又那么虚幻,谁敢奢望她们真的能来?
       确实有女兵!就在橡皮艇上,她们在惊叫。现在可以看清了,不是一个,是三个!
       这次上来慰问演出的有五个人:两男三女。但两个男人被我们毫不犹豫地忽略不计了。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一个女孩如此好看。白炽的阳光直射到她们的脸上,她们的皮肤变成了半透明。我陡然想到自己被阳光灼伤被海风腌成酱色的那张脸,立刻自惭形秽。
       首先跳上来的是其中的一个女兵。我正想看清她具体的样子,却见她奔到队列前的礁长身旁,急切地说了句什么,脸忽地红了。我正莫名其妙,礁长突然把手往我这里一指:
       你,跑步带首长上厕所。
       我明白礁长所说的首长就是这女兵。在礁上,对前来慰问的人,统一唤作首长。我立即雷厉风行地“是”了一声,跑出队列,站到那女兵面前。
       我带领她往礁楼背面跑,不过跑了十来步,就到了所谓的“厕所”前。我指着楼角用一堵矮墙隔出来的小亭子,自己站在矮墙的外侧,对她说,首长,到了。
       女孩进了“厕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好!我暗叫。可为时已晚,“厕所”里传来一声惊呼。这实在是我的失误,刚才我应该提醒她。这“厕所”不太称职。它腾空而建,槽坑往下要十多米才能到达海面。这海里,无风也起三尺风。不消说,“厕所”底下随时会刮起一股旋风。在其上作业,很可能就变成对准一个开足马力的风扇抛洒一气。“风扇”不会给人留情面,它会毫不犹豫把你抛洒给它的点点滴滴一滴不剩地回敬给你。我和战友们都熟知这“厕所”的变态,几乎从不用它。反正男人没什么好讲究的。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隔墙外,听到隔墙里的女孩哭了。我说,你不要紧吧,首长?
       她只知道哭。
       我说,首长,你不要蹲得太低,稍往上站一站,就刮不到身上了。哭声止了,里面变得安静。许久过去,我提醒她,首长你赶紧擦一擦。我没带那么多纸。里面吞吞吐吐的。急中生智,我脱下上衣,往里一扔。一时间我竟忘了叫“首长”。凑合着用这个擦擦好啦,我说。
       她磨磨蹭蹭地出来了,脸红得像海平面的太阳。她歉然把衣服还给我,很是尴尬地冲我笑笑,迅速绕开我。跑走。我如沐春风,心想,她实在好看。有股说不清的东西在我心里荡漾。她跑到了楼角,转身问我,哎!你叫什么?
       我激动得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叫王军。
       她“哧”地一笑,从我视线里消失。
       他们是来演出的,慰问我们这些天涯边的哨兵。现在,他们五个人,开始演出。
       真是不折不扣的演员!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动人心魄,每一个舞蹈动作都发着光,带着一万伏电。一舞完毕,领队男子报幕:下一个节目,由陈晴为大家唱一首《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她单独站出来,没说话,先笑。原来她叫陈晴,和她本人很般配的名字。
       这首歌是对唱的!她朗声说,我要找一个兵哥哥配合。话说完,她鼓励的目光四下搜寻。我们似乎被她的美色吓破了胆,一个比一个坐得坚硬。她的目光在我们脸上一一抚过,最后停在我这里。我抖起来。她朝我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出其不意地一步跨上前,拉我起来。
       我悄悄地蒙上王军的眼睛……
       底下一阵骚动。她真是个好女孩,竟把我的名字唱进去了。
       下一句该我唱,我却失了声,我实在太感动太激动了。
       她拉着我的手,从头至尾。我完全相信,她是真心为我唱的,不!为我们唱的。在这瀚海,她要全力以赴抚慰我们这些孤苦的人。她和她的同行们,都在抚慰我们,这些好人。
       演出完毕,三个女兵风风火火闯进我们的房间,四下里搜索。她们要为我们做点儿什么:洗洗鞋,补补裤子。但这里水比油贵,容不得她们实施好心肠。终于,她们从谁那里找到一条有洞的裤子,蹲到角落里开始缝补,仿佛是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我不可自抑地想看她。她约莫十七八岁吧,身形极其娇柔,本质上应该是个娴静的女孩。我忽然想冲过去抱抱她。
       这怎么可以?这念头让我不齿。自己被这海折磨得这么迟钝、愚昧,没理由讨任何女孩喜欢。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向我这边走来。我立刻浑身发紧。她却笑了笑,绕过了我,拿起充当过“救美英雄”的衣服一一原来她要洗我的衣服。她竟不知道,海水是不能洗衣服的。
       礁长见我闲着没事儿,喊我,王军,在那里傻站着干什么?赶快去钓几条鱼上来,给首长们吃。
       现在我要开始表演了,将鱼线旋起来,扭腰,送胯,运臂,一鼓作气将鱼钩抛向大海。我深知我最后那个抛钩的动作很帅,我要向她展示我的绝活儿。
       她还没洗完,此刻正蹲在我侧后四五米远的地方。她会看我,我知道。
       一条长约一尺的腊鱼被我扯了上来。我听到侧后方传来她的惊叫,好大的鱼!紧接着,她跑到我身边。
       这么好玩啊!教教我!喂!教我怎么钓吧。
       我无声地笑了,开始教她。她甩了,却失手了。那钩一下钩住我的脖子。她失声惊叫,连声说对不起。鱼钩的一部分嵌进我肉里,我疼,然而我却欣喜着。我安慰她,没事没事。我拔出鱼钩,血流不止。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我的脖颈。我乖乖挺着脖子,闻到她身上大陆般温暖扎实的香味,享受着她的擦。我希望她擦到海枯石烂。
       我恍惚听到她用手掌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好了,不流了。
       我猛然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的喜欢已经到了罪不可赦的地步。我扭头,下意识盯着她。我的眼神一定是一块烧红的炭。她像被什么烫到,惊了一下,垂了眼,快速向上跑去。
       我拎着那条腊鱼上来。伤口无甚大碍。军医给我用酒精消了毒,简单包扎好。
       吃饭的时候,我不时偷眼去看她,偶尔会同她的目光撞到一起。她的目光里还是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那是属于我与她之间的私密。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
       现在,我和我的战友们在礁堡下站成一列,准备默送小艇离去。我看到她和她的两个女伴相互扶拥着站在小艇边的礁石上。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向苍寂的海面,内心坠入无尽怅惘。
       她忽然回了身,似乎想回头望望这个礁堡上的什么东西,目光最后撞上了我的目光。我的目光一定藏不住我心里的任何秘密。我对她的爱在炽亮的海空间彰显得坦荡而放肆。我看到她似乎颤了一下。
       所有人握别完毕,他们真的要走了。这时,令我惊愕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她大声而歉意地叫了起来,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等我一下,我突然又要……嘻……
       众人笑了起来。她吐了吐舌头,谈笑风生地开着玩笑,兵哥哥们,我需要一个护花使者啊,你们这个“厕所”,我一个人不敢去呢。她未待众兵回答,迅速自己接茬儿道,喂!那个谁,是王军吧,还是你陪我去吧。
       这回是她带着我飞快地往上跑。我和她终于跑到了“厕所”。她呼哧着走进去。我止步,在外面立住。却听到她在里面喊,你进来!
       我疑是自己听错。她再喊:快进来嘛!
       我如鬼附体,跑了进去。
       现在,她靠着矮墙站在我对面。矮墙之外,似远而近的海空疑惑地望着我和她。她惊人的美貌咫尺天涯。
       你可以——吻我!
       这回我确信没有听错。但我却不能为她找到如此疯狂的理由。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片纯净。她想充当一回女英雄吗?我凝望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泪水以迅雷之势淹没了她的眼。她举起手来,掩住整张脸。我听到从她那里传来的被抑制的哭泣声。终于她将手从脸上拿开,快速拭干了脸,又猛地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摇撼了一下。
       保重吧!她像个男人一样小声而硬朗地说,随手将我推了个趔趄。然后,我与她双双跑开去。我望着她跳上橡皮艇,小艇颠簸着远去,消失,一切归于寂静。我恍惚起来,望见自己在未来无限多的寂寞时光里,一次又一次地将头向作训服埋去,在回忆中泣不成声。
       肖诗雅 摘自《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