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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火花
作者:李傻傻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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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之路,有一段幽暗隧道;父爱之光,在前方指引烛照。
       我从书架上捡了一根抽了半截的烟,重新点燃,往嘴巴里送。夹烟时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这一动作遗传自我马上要写到的这个人。
       他戒烟的那一年,我学会了抽烟。烟经常放在抽屉里。点燃后,我用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的方法固定它。
       高中的时候,我被青春诱惑,在书本上学习成为男人,在厕所里自炽灯下吐出一个一个细小的蓝圈。青春使人愁,我只知道烦。只懂得张口,甚至不伸手,索要我所要。我烦所有亲人,一切周围的人。一张涂有暗红油漆的课桌待在最里一列最后一排,书本高堆在上方。在那里,我把头整个埋进,完全消失。
       人们说无论俗人还是世外高人,都可以找到乐子。人们说我们这一代生活在蜜罐子里。很小的时候,不知几岁,爸爸把我按在长凳上,挠我的胳肢窝。我身体为之扭转,笑震屋瓦。当我就要滚落,他瘦长的手指将我紧紧抓住,重新放到凳子上。我笑得头晕了,嗓子干了,就准备哭。哭出声之前我把口水朝他吐去,他一闪,口水什么也没碰到,不曾污染到他,反而又落到我脸上。他看到我要用手背去擦的时候,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右手扣住我的双手,用左手抓捏我的侧肋。最后我没有哭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反而笑了。
       大多数时候,他在桌边吃饭、喝酒,令我站在一边。我需要立正,不能动,除非给他盛饭。或者他已远去,在另一座山脚、在另一个河湾的牌桌或酒桌前,或灶火前,我跪在地上。有几次他想加铺点儿碎瓷瓦碴儿,经妈妈反对,一直不曾施行。或者在墙角拿来已经枯黄不再新鲜的竹枝,朝我屁股上抽打,在膝弯以上腰部以下,留下若干长条状深浅不一的红色突起。
       令我受罚的事件有逃学、偷他钱、下河、偷懒、贪玩等。我熟视他酒醉后狂暴的脾气。他是那么凶。一醉酒,就吼着,吐着,满屋都是秽气。他举起菜刀吼着,一刀砍下去,在门闩上留下了口子。
       2003年,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抑着的声音。那是我看到的唯一次。有时他烂醉如泥,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把脸上抹得亮亮的。这一切反着十五瓦的白炽灯的光。我想那是伤心,但不一定是哭,伤心不一定哭。
       我后来知道,2000年他和妈妈曾经闹了离婚,但没有离成。2001年暑假,他跑到舅舅一类亲戚家里,把他们的电视机什么的砸了一些。所有亲戚都对他敬而远之。这一点,我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了,因为我一见到他们,就会听说我爸爸是个浪荡子弟,游手好闲之徒,打老婆之徒,不负责任之徒。
       只有奶奶爱他。爷爷爱他。我爱他。妈妈爱他。妹妹爱他。爷爷最爱。也许还有我不曾听说的老情人一类爱他。而他?我的感情丰富也传自于他,我的不愿意轻易表达爱也传自于他,脸上一副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使所有人在初次相遇的时候都给我一个“那样”的帽子。我嘴上没说什么,我不想说我的想法。这一点我和我爸爸不同,他总是交谈的中心,言语的发动机。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他说,豪爽,他说,仗义,他说,有味道,他说……后来那个叫夏洛克的只好把一半财产分给了他……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
       在我仔细清理过的记忆里,有几个季节。一个是小学时代。夏天。一天他和妈妈在房里说话,睡觉。那时他们年轻,话很多。他的衣衫放在外面,我一点一点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共计一块三毛钱。我用这些钱吃了一天的冰棍,一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棒,或许还有饼干。他发现后,默不作声,到柴房去拿竹枝。我妈妈就停止了骂我,对我说,你还不快跑。还没等我跑到门口,就被他捉住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住我的后背,开始抽我。由于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因此非常疼。幸好我妈飞扑过来,抱住了我,对他说,你哪来这么狠心,血都抽出来了。
       一个是初中时代。春天。我差不多三年没见到他了。从广州回来后,他听从祖母的意见,到学校去看我。他到时已经天黑了,我被从自习室叫了出来。听说我成绩很差,他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很委屈,也就哭了起来。过了大约半小时他要走的时候,我早就停止了流眼泪。因为我想起更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有一次我感冒打针,觉得很疼,每次都哭。不知道是因为把他惹烦了还是别的,他对我说道,这么点儿事,不要哭。我从此戒掉了怕痛苦的恶习。谁知道在一棵广玉兰树底下,他紧紧抱了我。那时他还没有戒烟,所以我闻到了很浓的烟气,而以前我从未闻过,因为他从未抱过我。抱了大概一分钟,他说,力子,回去上课。我可以硬起心肠,但是柔软的东西使人遐想。
       一个是大学时代。冬天。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捂住脸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抑着的声音。
       今年暑假,我和妈妈在他打工的地方见到了他。他打工是因为我需要钱上学,而他在那里打工是因为他在又一轮硬碰硬中无可避免地受伤了。也许是在一个我躺在床上抽烟,想着某个女人的夜晚,他在工地上抗议老板欺人太甚起来。结果,像所有历史上硬碰硬的事件一样,某个人输了,某个人赢了。我不知道细节,不知道争吵的言辞,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不会甘心受气。他只是嘲笑了老板脸上肥大的笑容,然后卷起被子,去老板指定的工地干活儿。一个叫沙坝的工地。
       我的意思是他忍了。让他到更累更晒更少钱的地方去干活儿去,他答应了下来。他的腰板比我还直,但是舌头软了,嘴软了。他说,别以为自己对,就那么……我看到一颗血红的心正在渐渐萎缩。这颗心曾经吃尽了苦头,在硬碰硬中使全身受伤。他的嬉笑怒骂在我眼里曾经是神奇的举动。在我眼里他曾经是个神奇的人,谁都不怕,聪明而有力。在我眼里他曾经为我所敬畏,所爱,视为英雄,现在他血红的心渐渐萎缩了。
       在工地上,我看到他穿着宽大的汗衫,头上的安全帽是黄色的,全身晒得像一块焦黄的腊肉。他拖着一辆小翻斗车,里面装着砖头、木头、小石头。他经过我和妈妈身边的时候,走了过来,在水龙头下洗了脸,吃我们带过去的西瓜。他说,这个西瓜还没熟。朝我们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齿因为戒烟已经白了很多,同时头发也白了很多,因为老了。他老了。
       他说,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六点下班。
       他送我到车站,对我说,到了那边马上打电话过来。我答应了。但是还没到,已经接到他的电话。我想起以前他曾经几年不看我一眼,对他说,爸爸,注意身体,注意安全。
       因为他说工地上有一个人摔断了肋骨。听到我说注意安全,他告诉我他在底层干活儿,没有摔下来的可能,否则就要摔到地下室去。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疲惫的天真气息。
       一个冷酷的人,他在我心里留下魔岩刻成的雕像。我从头到尾回忆我的过去,用编年体翻阅我的童年与青春,今天我变老了,他更老了,更老了,更老了,我一直在等待他的爱。他不曾言语却引领了我心灵的成长——我由他知道除了冷酷,还有另一种对待人们的方法——我由他知道如果我的青春还没有过去,我的少年意气还一息尚存,那是因为我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液。
       他的嬉笑怒骂、惊人的有趣都呈现在日光之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暗涌潜流在一个人的心底会是什么。一个男人的心好像北方的深井,井水里映照飞鸟,有行云,青苔幽暗。但是这些不是男人的心,男人的心是那深不可测的井水。它融合你的口水,甚至能接受便溺。你扔烟头,看不到波澜,扔砖头,看不见波澜,甚至听不到回声。一口井深藏在大地的内部,它能承受一切悲欢,就算你沉下尸体。
       它的表面永远是水、水、水、水、水。当你用长绳吊了木桶,打一桶水上来,你才发现,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水了。它失去了矿物质的甘甜,失去了土壤岩石的阴凉,你不消毒,就不能饮用。
       一个被污染的人,一个多么乖戾的、神奇的人,他内心隐藏的只有两种物质,一种是苦,另一种也是苦……
       万籁俱寂的夜里,风虫凄切,辗转反侧,是眼中有火光的人们共同的痛苦。
       陈文伍 摘自《锦瑟年华》华筝卷·青春散文 北京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