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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让痛苦总有借口
作者:落 落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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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朵花的后面都有刺,每根刺的上面又都生着花。
       1
       奶奶阴下脸,半转过头骂了一句“穿得妖里妖气”。婶婶听见了,“砰”一声关上房门,随即从一旁冲出来的叔叔瞪着奶奶问,“你说什么?你又在乱说什么?”他们争吵半天,奶奶坚持把儿媳妇说成妖怪。她涨红着脸,老年人70岁的衰弱在这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抬着手臂用力戳戳点点,嗓门嘹亮地骂着“那个狐狸精!”。
       奶奶把一块毛巾在汗淋淋的额头上擦了又擦,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张100元说要这个蛋糕。那天我过生日。每个月退休金不过400元的奶奶,穿过十字路口按我的门铃,坚持要我收下。而这不是第一次。蛋糕或者面包,甚至新鲜鸡蛋和煮好的蔬菜汤,她用一个锅盛着端到我面前,连说:“你快拿个碗来,快点儿。”
       接在这两段话中间的词语是“与此同时”。
       2
       一个人去医院的门诊部看病时,等候的队伍在走廊里坐了长长一排。我沉甸甸地垂着头坐在末尾,在半天没有动窝的凝滞状态下勉强睁着眼睛,看见一个个关系户被人引领着跳过排队环节,直接插送进诊疗室。里面传来常见的对话,“张医生啊,这是我老公的同事,麻烦你啦。”“你客气什么啦,你带的人我当然照顾的。”
       再走到医院大门前,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在那里,她热情地迎上来,“你爸爸给我打过电话啦。”她拉着我的胳膊边走边说。口腔科前十几个病人,但这次不排队而是直接被领到诊室内。我跟在“孙医生,喏,这位要你帮下忙了”和“没问题呀”的对话后面,支着笑脸说,“谢谢哦,谢谢哦。”
       接在这两段话中间的词语是“没过多久”。
       3
       宛如有周密计划的神在冥冥之中。它守护了这个庞大星球没有偏离轨道的微妙平衡。和新生同样威力的绝症。和复苏同样威力的毁灭。和习惯同样威力的忘却。和温情美好同样威力的阴暗刻薄。和坚持同样威力的妥协。和欢快单纯被气球点缀的生日歌同样威力的写有发泄式恶毒咒骂的日记本。
       “与此同时”和“没过多久”。它们并列存在,或者交替进行。
       4
       奶奶是善良无私的好人,只是未必好人做的每件事都善良无私。
       就如同我气愤有人插队违规,但依然在自己能获得同样的小小特权时欣然接受。
       在小时候认定自己走进任何故事都是正面人物。为希望工程捐款时拿出了整月的零花钱。有台风来,下着暴雨也要出门准备朋友的生日礼物。关爱每个小动物,给巷子里的野猫喂食。哪怕在放学回家的电车上,也天天盼着出现能让座的孕妇。
       然而这样的心愿总会出现让人意想不到的旁枝分节。捐款完手头紧张偷拿妈妈的钱包出来,败露后则是听到涉及人格品质的严重批评。又或者在朋友生日那天与她起了纠纷,顶着大雨回家的路上只想告诉每一个人“她的新相机根本就是借的l她说自己的爸爸在政府里工作其实根本没有”!头上有阿姨突然推开窗对我喊:“你别喂了行吗?!野猫越聚越多了!”因为考试而在放学后疲倦无力的腰背,于是对下一站上车的某个孕妇异常不满,万般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甚至想瞪她一眼。
       可依然坚信自己是个正面人物。哪怕过去十几二十年,和越来越多的人闹过不快,撒过谎吹过牛,气愤得掐着指甲,内心随时预备各种诅咒,却毫无动摇依然坚信这一点。
       认定在自己身体里面,长着正直正义的种子。它在微湿的心脏上顺利地扎根抽芽,随后或许在一夜之间,诡异的朔风由下而上吹送,将它拉扯延伸,送到穹顶高处,变成参天的绿荫,覆盖大半荒野,最高的地方能望见弧形的地平线。
       直到某天,我买了零食嬉笑着跟朋友走进寝室,接下来的闲聊里又因为哪处不合冒起火药味。她看着我说:“没人告诉过你说你真的不怎么样吗?”然后扭过头去背朝着我自顾自地翻书。
       5
       很多事情注定不明白。而“想不通”和“想通了”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更痛苦,答案显而易见。
       6
       有天奶奶和叔叔吵到我家来。叔叔气愤得几乎要爆发,对奶奶厉声说:“你把我家钥匙拿出来还给我,你拿出来!”奶奶也没有示弱,她举着握筷子的手指指戳戳提高嗓门同样喊回去,“凭什么!让她跟你一起舒服过日子?!烂污女人!外地来的烂污女人!”
       常见小说里描写的“和蔼的老人”,和当时的奶奶的确没有丝毫联系。
       但她却依然能在平日里是和蔼的老人,坚持要给爸爸熬鸡汤而跑到五站地外的菜场去买材料。
       你能明白我想说的不是“容忍”,不是“体恤”,更不是“尊老敬幼”。
       亿万年里得以维持平衡,或许就是因为这颗星球上什么都随同时、或者交替发生。
       当我有时无法克制地用厌恶的眼光注视奶奶时,她的不可理喻和恶毒是无法回避的确切。那么也总有一天,我会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中挂着负面的注脚:“不负责”、“自大”、“懒散”、“脾气古怪”,甚至是“下作”和“愚蠢”。
       的确这样,既然曾经撒过谎吹过牛,逃避过也一定会有放弃,对谁反感、吵架和互相仇视。那么理所当然会在某个世界的角落,站着阴暗的我,卑微的我,幼稚的我,刻薄蛮横的我。她真实存在并不时出现,充当一个反面角色,供一群人讨厌。
       即便与此同时,心里依然认为从很早以前便已经存在的种子,眼下建成自己的世界,还没有入秋的时候它绿得发亮。那是小时候简单的打算“我要做一个善良的,被别人喜欢的人”。
       6
       爸爸摔掉奶奶告状的电话,说:“这老太太已经神经不正常了。把别人骂成那样,什么菜从超市买的,什么地只拖一遍,连这些她都要看不顺眼要发作。”
       我说:“啊?”
       妈妈回答我:“她肯定认为自己全是为了你叔叔好。”
       7
       从近处的朋友,远处的流言里听见“你不知道她有多糟”的话,“拜托别跟我提起她”的话。
       现在也并不会与多年前一样愕然。
       我爬到树的顶端,果然它矗立到天际,地面是一整个圆弧辽阔相接。与此同时,这个奇妙的平衡世界的另一端,站在那儿的无知、软弱、盲目、愚蠢的我,作为得用不屑口吻才能提起的反面名字。在四下鄙夷的指责中,听见从久远年代传来的句子:“要做一个善良的,被别人喜欢的人。”
       房玉 摘自《最小说》胡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