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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怀念一条叫北极的狗
作者:刘 峰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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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们要搬到城里去。
       北极的窝被屋主人一下子捣毁了。北极窝了一肚子怒火,一声长啸,闪电般跃起,飞快地咬了那男人一口。男人惨叫,伤口处的鲜血捂也捂不住。
       男人一定要杀北极,不然没完。母亲瞪着男人,忿忿地说,这屋,我不卖了。母亲送了他一个青花瓷瓶作为赔偿,又交了防疫钱,才息事宁人。
       那年大雪,母亲捡回了北极,它已冻得像炸裂的干棉壳。母亲救活了它。三个月后,村子就没太平过。撕咬声、惨叫声、呻吟声充斥着乡村周围的白天夜晚。杀败村里村外所有的狗后,北极开始进攻人。北极最大的敌人,就是“二爸”。
       谈起“二爸”,十里八村没有不晓得他的。他太有名,好吃懒做,家穷人又长得猥琐,光棍一条。“二爸”在家里置了两个大瓮,常年在家里大小便,没有人愿意与“二爸”为邻。就是这样一个老男人,却一门心思要打母亲的主意。
       母亲一直很漂亮。可妹妹三岁那年父亲就撒手西去了,他得的是心肌梗死,累死的。最后一口气时,父亲对母亲说,再嫁吧!你漂亮,拖四个孩子也会有人娶的。母亲摇头,扯下一束青丝,挥剪成两半。父亲懂了母亲的意思,说,那就将我埋在山头,让我望着你和孩子。
       母亲铁了心将自己变得粗糙,像男人一样干活。可是,那群男人并不因为母亲不做漂亮女人而放过她。他们顺手牵走我家的羊,放我家秧田肥水,还有一个家伙居然将两家公用的地垄分界线一犁偏到了我们的地里。
       北极降临我家后,我们开始“人仗狗势”了。
       2
       那天,“二爸”挑着一担大粪朝我家门前晃晃荡荡走过,故意将粪水撒了一路。母亲忍无可忍,当夜,她挑了一担新鲜的大便,“哗”地倒在“二爸”门前。
       第二天一早,“二爸”就来到我家门口,一边骂着,一边做出下流的动作。只见一道白光跃过,北极扑了上去,“二爸”一腿鲜血。
       狗东西!看老子不打死你!“二爸”跟北极较上劲了。他将强效老鼠药混裹在饭团里“友好”地丢在北极面前,又在暗处用弹弓装上大颗钢珠企图打瞎北极的双眼,都被北极识破躲过了。
       “二爸”冥思苦想了几天,他使唤村里最漂亮的母狗小花来引诱北极。“二爸”纠结村子里几个老光棍手持利器躲在暗处,将屠杀北极的地址选在一个废弃的院墙内。为了这次彻底胜利,他们居然还用了土铳。
       北极终于经不起引诱,去了。一进围场,北极就直扑小花,两情相悦。哪知,一声铳响,铁砂就飞了过来。北极听到枪响时,铁砂子已射进肉里。
       “二爸”挥舞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砍刀,在栅栏口大呼小叫。为防万一,他们还在外而燃起了熊熊大火,将几条铁铳锁定了北极。大约十分钟过后,北极慢慢地躺下了,鼻孔里咕着一颗颗鱼膘般大的血泡。“二爸”手持砍刀冲了进去,照着北极一阵猛砍。
       北极被血染红了,锋利的刀砍醒了它的每一根神经。只见一团血光笼罩下,北极忽地腾空而起,“啊——”的一声,“二爸”一张脸被撕去了一块。于振聋发聩的铳响声中,北极顶着铺天盖地的硝烟铁子,围着墙根寻找了一处豁口,纵身一跃,从熊熊的火焰上飞过,血毛很快被燎着。还没等那些人转过身会过意,北极背着一团火钻进了村后的那片枯败的芦苇,倏地,不见了。很快,那片苇林烧起来,红了半边天。
       一个月过去,北极仍没有出现。村里人都认为它死了。
       在那样的无助时分,我们才觉得不能失去这条狗,北极,让我们活着有了尊严。
       而我们全家一直围着村子喊,北极!北极!找遍了坟间、地头、河滩、土岗、地道……
       在那些天里,“二爸”也在寻找它,要剥它的皮,剁它的肉。不过没过几日,受伤的“二爸”却躺到了他那个臊味掀天的床上,屋顶上爬满了绿头苍蝇。
       3
       北极归来,是在三伏天。
       近晌午时分,母亲勒了蔻叶,喂了猪,提了农药,背了喷雾器,走向河田。可午饭已过,母亲仍未回来。就在我们焦急的时候,一声犬吠如雷滚向村子,直袭家门。
       是北极!它身上淌着血水,挂满了谷穗与苍耳。见我们不懂,它朝我们又扑又抓又挠,粗壮的尾巴横扫地面,搅起满屋子灰尘。
       北极反常的举动引起我们的警觉。我紧随着北极狂奔出去。一出村子,北极变成一支利箭,拨开田禾,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如龙虎在天地间奔跃。
       我看到了母亲。母亲仰泡在水田里。我背起她就跑。
       日升月落,三天过去,母亲仍没醒来。周围能请的医生都请了。三天三夜,北极不吃不喝,一直蹲在门口,一动不动望着母亲。
       黎明时分,人们听到了一声惊心的狗叫,心都为之一沉,纷纷跑过来看。
       许多年后,母亲回忆说,她醒来的第一眼,不是看见我们(当时我们都累得东倒西歪睡着了),母亲看见了月光下的一双眼睛,充满暖意。母亲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与北极久久对视。泪水在那一刹那,爬满了母亲的脸庞。
       北极走近了!它摇晃着走了过去,轻晃着尾,跌跌撞撞,像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北极的四肢由于长时间一动不动,早已失去了知觉。北极从月光下移到母亲的身旁,轻轻舔她腮边泪水。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北极,北极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不停地在母亲身边蹭来蹭去,宛若亲昵出门远归的人。
       4
       天亮后,我们朝城市进发。车流中,北极一直跟在车后面跑。在它的眼里,我们就是它的家。
       当晚,因怕惹来麻烦,北极被母亲引上楼顶。搭了窝,母亲找根粗链将它锁了。一整夜,北极朝着故乡的方向发出凄绝的呼唤。
       事实上,母亲在促狭的新家根本呆不住。她手脚不闲,保持着在农村时早起晚睡的作风。尽管她弄出的声音很小,我们还是觉得吵。母亲从我们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些,干脆就去了楼上,将心用在了北极身上。一夜冷寂的北极兴奋不已,它在母亲身上蹭了又蹭,舔了又舔。
       母亲不敢牵着北极去城里宠物常去的地方散步,北极是个“黑户口”。母亲虽有城市户口,但是在内心里却将自己看做乡下人。我们以为卖掉老屋,断了后路,母亲就会在城市安心住下来。但母亲却变得要么唠叨,要么沉默。幸好,她还有北极。
       终于有一天,她一脸哀戚地对我说:儿啊,我想回家!
       5
       一闻到故乡泥土的芬芳,母亲脸放红光。北极则一改低沉,一路引颈高嗥呼朋唤友。母亲的目光一直跟着北极奔跑。
       老屋已改名换姓,我们只得买下一间老仓库,请人修葺了一番,总算不漏风雨。
       母亲收集过去的农具,开荒种植庄稼与蔬菜,并养起鸡猪。其实,我们每个月给她寄的钱已足够她打发日子了。她每天做一大桌饭食,一边吃,一边看北极有滋有味地在那里咂巴。
       渐渐地,北极显出龙钟老态来,没事时,就卧在有阳光的地方,半眯眼,仿佛在想心事。
       当母亲望向北极时,北极也会望着母亲,仿佛两个沧桑的过客用眼神交流、怀旧、幽思。
       一天清晨,母亲打开门时,没有看见北极。母亲迈着蹒跚脚步,北极跟她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仍无踪影。
       母亲形容枯槁,一下子苍老下去。
       北极不会回来了!我们想。但我们不能这样说。我们请求母亲跟我们一道回城。但母亲不肯。她要等北极,不管等多久。
       静夜。在大仓库的陈朴气味里,我听到母亲的一声声梦呓。往事一下子奔涌至心头,贮满一屋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不知是我迷失了城市,还是城市迷失了我自己。我才发现,我是如此需要回忆,需要过去,需要一条叫北极的狗!作为我生活的参照,作为我活下去的动力。
       李青南 摘自《长江文艺》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