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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妹妹的恋爱
作者:李 娟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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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的,真是让人眼红。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有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要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啊收葵花什么的,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求者中条件最好的啦,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下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店铺。还有两台小四轮,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而且小伙子还有些焊工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打点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实……
       不过这些都是卢家老爷子自己说的,说完就撂下一条羊腿很谦虚地走了。我妈悄悄跟上去侦察了一番,回来撇嘴:“什么两百只羊啊,我数了半天,顶多也就一百二三十……”
       尽管这样,这孩子家条件仍是没得说的。当卢家撂下第二条羊腿以后,这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我妹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和卢家小伙子确定关系之前一直在附近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整天蓬头垢面的,球鞋上一边顶出三个洞来,头发都成了花白的了,一拍就蹿出一蓬土,一直拍到第十下,土的规模才会渐渐小下去。
       后来就不在那种地方干了,直接到卢家去打工,帮着剥苞谷壳子什么的,一面培养感情,一面抵我们去年欠下卢家的麸皮和苞谷子债。
       当然了,她自己这个当事人根本还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哪里敢告诉她啊!去年也有人跑来提亲,结果,可把她吓得不轻,半年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裹上大头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进行了——先把上门提过的人筛选一遍,留下几个万无一失的孩子,然后安排种种巧合,让他们自个儿去揉吧?看谁能和谁揉到一起去。
       所有小伙子中,就卢家小伙子追得最紧,出现频率最高,脸皮最厚,而且摩托车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们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儿倾斜啦,天天轮流当着我妹的面唉声叹气:要是还不清卢家的麸皮债,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我妹深明大义,为了家庭着想,就天天起早摸黑往卢家跑,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把卢家老小乐坏了。
       在我们这里,小伙子找媳妇可难了,就是有钱也难找到。因为当地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待在这么偏远穷困的地方,咸碱水、风沙、蚊虫、荒凉寂寞,酷暑严寒交加凌迫,出门放眼看去全是戈壁和成片的沙漠。哪个女孩子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了呢?
       我妹恰恰相反,死也不肯出去。挪一步都跟要老命似的。而且我妹又那么能干,夏天喂鸡的草全是她一个人拔回来的。那一百多只鸡,比猪还能吃,但光靠吃草,硬是给拉扯大了。另外,家里的两米深的厕所和三四米深的地窖全是她一个人挖出来的。家里一天三顿饭也是她做。
       春播秋收时节,附近谁家地里人手若是不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妹妹。不过今年秋天不行了,找上门来要人的人,一个个失望得下巴都快拉掉了。
       十七岁、十八岁,虽然只相差一年,但差别太大了。去年还是一个倔强敏感的少女,现在一下就开窍了似的。虽然这件事上我们都瞒得很紧,但她自己肯定感觉出了什么,并且……还有所回应呢!——第二天赶在卢家小伙子过来接她之前,我就看到她把硌破了三个洞的球鞋脱了,换成压箱底的新皮鞋。还欲盖弥彰地解释:“呃,昨天汗出多了……那双打湿了……呃,湿透了……”
       ——到了第三天,又把灰蒙蒙的运动衣换成了天蓝色的新外套。——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啊?但我闭了嘴,什么也没说。她自己都舍得我还多什么嘴啊?
       ——拍一蓬土的头发也细细洗净了,从此做饭倒煤灰时,头上都小心地包着头巾,下地干活也不忘包着。
       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快,夏天怕热,就经常自己随便剪一剪,喀嚓喀嚓,毫不心疼,弄得跟狗啃过似的。现在呢,专门跑来要我给她修一修。
       唉,怎么说呢?只能说明卢家小伙子太太太太太厉害了!
       我们这里没电,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就吹了蜡烛顶门睡觉了。可是自从小卢展开行动之后,我们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能把他送走。我们一家子围着烛火,笑眯眯地看着小卢和小狗赛虎玩。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但就是高兴。
       当我妈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妹就随意多了,还主动和小卢搭话呢。两个人各拿一个小板凳,面对面坐在房间正中央,话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非常可疑。真是从来也没见我妹这么投入过,太好奇了。忍不住装作收拾泡菜坛子的样子,跑到跟前偷听了几句……结果,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
       “今年一亩地收多少麦子?……收割机一小时费多少升汽油?……老陈家的老母猪生了吗?有几窝?……马吃得多还是驴吃得多?养马划得来还是养驴划得来?……”
       唉,真是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是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呃,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找个人赶紧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崔浩 摘自2008年2月15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