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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再被狐狸骗一次
作者:沈石溪

《青年文摘(彩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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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上海下放到云南西双版纳当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狸骗了一次。
       那天,我到勐混镇赶集,买了只七斤重的大阉鸡,准备晚上熬鸡汤喝。黄昏,我独自提着鸡,踏着落日的余晖,沿着布满野兽足迹的古河道回曼广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静,看不到人影。拐过一道湾,突然,我看见前面十几步远的一块乱石滩上有一只狐狸正在垂死挣扎:它口吐白沫,绒毛恣张,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看到我,它惊慌地站起来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又虚弱地摔倒了。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眉眼间那块蝴蝶状白斑痛苦地扭曲着,绝望地望着我。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体毛厚密,色泽艳丽,像块大红色的金缎子。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前去擒捉的欲望和冲动,那张珍贵的狐皮实在让我眼馋,不捡白不捡,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
       
       我将手中的大阉鸡搁在身旁一棵野芭蕉树下,阉鸡用细麻绳绑着腿和翅膀,跑不动飞不掉的。然后,我解下裤带绾成圈,朝那只还在苟延残喘的狐狸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等于瓮中捉鳖,太容易了,我想。
       我走到乱石滩,举起裤带圈刚要往狐狸的脖颈套去,突然,狐狸“活”过来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烟从我的眼皮下蹿出去。这简直是惊尸还魂,我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鸡恐惧的啼叫。我赶紧扭头望去,目瞪口呆,一只肚皮上吊着几只乳房的黑耳朵母狐狸叼住鸡脖子,大踏步朝干枯的古河道对岸奔跑而去。而那只诈死的公狐狸兜了个圈,在对岸与偷鸡的母狐狸胜利会合,一个叼鸡头,一个叼鸡腿,并肩而行。它们快跑进树林时,公狐还转身朝我挤了挤眼。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捡狐狸的便宜,却不料被狐狸捡了便宜!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寨子,把路上的遭遇告诉了村长,村长哈哈大笑说:“这鬼狐狸,看你脸蛋白净,穿着文雅,晓得你是刚从城里来的学生娃,才敢用声东击西的把戏来骗你的。”
       数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树前,我闻到了一股狐臊臭。我用柴刀拨开蒿草,突然,一只狐狸“嗖”地一声从树根下一个幽深的洞里钻出来,“吱溜”从我脚跟前逃过去;红白相间的大尾巴,眉眼间有块蝴蝶状白斑,不就是那只用诈死的手段骗走了我大阉鸡的公狐狸吗?这家伙逃到离我二十几米远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绊住了腿一样,重重跌了一跤,像只皮球似的打了好几个滚,面朝着我,狐嘴歪咧,咝咝抽着冷气,好像腰疼得受不了了。看来是崴了后腿,身体东倒西歪站不稳,一条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转着圈。那模样,仿佛只要我提着柴刀走过去,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能剁下它的脑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故伎重演,要引诱我前去捉它,只要我一走近它,它立刻就会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比兔子逃得还快。想让我第二次上同样的当,简直是痴心妄想!我猜测,和上次一样,公狐狸用“装死”的办法把我骗过去,洞里的母狐狸就会背着我完成什么骗子的勾当。
       我冷笑一声,非但不去追公狐狸,还朝树洞逼近了两步,举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狸一伸出脑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来它个斩首示众!一只阉鸡换一张狐皮,赚多了。背后的公狐狸瘸得越发厉害,叫得也越发悲哀,嘴角吐出一团团白沫,还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了好几米。我不理它。哼,别说你现在只是瘸了一条腿,只是口吐白沫,就是四条腿全都瘸了,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休想让我再次上当。过了一会儿,公狐狸大概明白它拙劣的骗术骗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来的后腿放了下来,弯曲的腰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转圈了,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我,眼光悲哀:“嗷—嗷—”,尖尖的狐嘴里发出凄厉的长啸,显得忧心如焚。
       突然,公狐狸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声,纵身一跃,向一棵小树撞去;它扑跃的姿势和平常不一样,四只爪子紧紧地勾在肚子上,头部暴露在前;“咚”地一声,它的半张脸撞在小树的树干上,一只耳朵豁开了,右脸从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树皮擦得血肉模糊。它站起来,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弯,猛烈抖动身体,“咝”的一声,前腿内侧和胸脯上被它活活撕下一块巴掌大的皮来,皮没有完全咬下来,垂挂在它的胸前,晃来荡去,殷红的血从伤口漫出来,把那块皮浸染得赤红,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那副样子既滑稽又可怕。
       这只公狐狸,准是疯了,我想;我的视线被它疯狂的行为吸引住,忽视了树洞里的动静。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条红色的身影趁我不备从树洞里蹿出来。我惊醒过来,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个空。我懊恼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狸,嘴里叼着一团粉红色的东西,急急忙忙向土丘背后的灌木丛奔逃。奶奶的,公狐狸跟我玩了个苦肉计,我又上当了!母狐狸蹿上土丘顶,停顿了一下,把那团粉红色的东西轻轻吐在地上,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只小狐狸。小家伙大概还没满月,身上只长了一层稀薄的绒毛,像只泡在雾里的小太阳,在地上蠕动着。母狐狸换了个位置又叼起小狐狸,很快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哦,树洞里藏着一窝小狐狸。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将耳朵伸进洞口仔细谛听,里头果然有“唧唧咿咿”的吵闹声。我不知道树洞里究竟有几只小狐狸,狐狸一胎最少生三只,最多可以生七只,通常生四五只。小家伙本来钻在母狐狸温暖的怀抱里的,母狐狸突然离去,它们感觉到了恐惧与寒冷,所以在用尖细的嗓子不停地叫唤,向它们的母亲讨取安全和温暖。
       在我将耳朵伸进树洞的当儿,公狐狸“呦呦”叫得又急又狠,拼命蹦跳着,不断地用爪子撕脸上和胸脯上的伤口,弄得满身都是血,连眉眼间那块白斑都给染红了,那张脸活像京剧里的刀马旦。我明白,公狐狸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的身上去。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时,土丘背后的灌木丛里,传来母狐狸“呦儿—呦儿—”的啸叫声,那叫声尖厉高亢,沉郁有力,含有某种命令的意味。
       
       公狐狸支起耳朵,凝神谛听着,抬起脸来,目光沉重,庄严地望望天上的白云和太阳。突然,它举起一只前腿,将膝盖塞进自己的嘴里,用力咬下去。我虽然隔着十几米,也清晰地听到骨头被牙齿咬碎的“咔嚓咔嚓”声。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害的噪音,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一会儿,那条腿便被咬脱了骱,皮肉还相连着,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荡。它好像还怕我不相信它会把自己的腿咬断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经折断了的小腿,用力撕扯,它的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笨拙地旋转着,转了两圈后,那截小腿终于被它像拆零件一样拆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喷射性地溢出来,把它面前一片青草都淋湿了。它用一种期待的渴望的恳求的眼光望着我,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却,似乎在跟我说:瞧,我真的受了重伤,我真的逃不快了,来追我吧,快来追我吧!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狸现在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一种骗术,它用残忍的自戕骗我离开树洞,好让母狐狸一只一只把小狐狸转移到安全的灌木丛去。但面对这种骗术,我虽然能识破,却无力抗拒。我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着我,使我不得不举步向公狐狸追去。
       公狐狸步履踉跄,一路逃,一路滴着血,逃得十分艰难。好几次,我都可以一刀斩了它,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原因,刀刃快砍到狐身时,我的手腕总是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歪斜,砍在草地上。公狐狸痛苦地哀号着,挣扎着,顽强地朝与树洞背离的方向奔逃,我紧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没有回头去看树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母狐狸正紧张地转移它们的小宝贝。
       终于,灌木丛中传来母狐狸呦呦的啸叫声,声调平缓,犹如寄出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公狐狸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姿势,昂起头挺起腰,似乎要结束这场游戏,可是,它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
       吴芬//摘自《动物感动录》未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