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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家事
作者:毕飞宇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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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韦是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的“老婆”小艾则是他的同班。说起来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倒也不长,也就是十来天。这件事复杂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级的上学期。小艾“不想在中学阶段恋爱”。乔韦气急败坏,命令说:“那你也不许和别人恋爱!”小艾痛快地答应了,前提是乔韦你首先把你的成绩GDP拉上来。乔韦心毕竟没死透,怕她和别人好,抢先“注册”了再说——只要“注册”了,别人就再也没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认了“老婆”这么一个光荣的称号。学校里的“夫妻”多着呢,也不多他们这一家子。他们无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颐和路上走走,吃一顿肯德基。名分罢了。
       ——小艾有儿子。田满。高一(九)班那个著名的大个子,有一米九九。田满做小艾的儿子,就发生在宁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满其实是邂逅,田满端着他的大盘子,晃晃悠悠,最后坐到小艾的对面来了。小艾叼着鸡翅,仰起头,吃惊地说:“这不是田满吗?”田满顶着他标志性的鸡窝头,绷着脸。田满说:“你怎么认识我?”小艾说:“谁还不认识田满哪,咱们的11号嘛。”11号是田满在篮球场上的号码,也是YAO(姚明)在休斯敦火箭队的号码,它象征着双份的独一无二。田满傲滋滋地说:“——你是谁?”小艾说:“十七班的。”
       小艾上身凑过去了,小声说:“商量个事。”田满放下手里的汉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双臂,做出一副电视剧里的“男一号”的样,“说。”
       小艾眯起了眼睛,有点勾人了,说:“做我儿子吧。”
       一开口小艾就知道自己过分了,再怎么说她小艾也不配拥有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嘛。可话已经说出来了,橡皮也擦不掉。田满的脸又红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湿的、明亮的、同时也是羞怯的目光盯着小艾,轻声说:“我在班里头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七班有两个姐姐。十二班有三个妹妹。十五班还有一个舅舅。舅妈是两个,大舅妈在高二(六),小舅妈在高一(十)。”
       “单位”里的人事复杂,小艾是知道的,然而,复杂到田满这样的地步,还是少有。
       田满神态庄重起来,说:“你要保证,你只能有我一个儿子。”他要当“独子”了。
       小艾说:“那当然。基本国策嘛。”
       深夜零点,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满发来的。短信说:“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儿子。”这孩子,这就孝顺了。小艾想笑。不过立即就进入角色了。顺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
       田满的扣篮是整个篮球场上最为壮丽的动态,小艾想到了一个词,叫“呼啸”。田满每一次扣篮都是呼啸着把篮球灌进篮筐的。他能生风。必须承认,一踏上球场,害羞的菜鸟无坚不摧。这是田满最为迷人的地方,这同样也是小艾作为一个母亲最为自豪的地方。看起来喜欢儿子的女生还真是不少,只要田满一得分,丫头们就尖叫,夸张极了。小艾看出来了,她们如此尖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儿子注意。儿子一定是听到了,却听而不见。他谁也不看。在球场上,儿子的骄傲与酷已经到了惊风雨、泣鬼神的地步,绝对是巨星的风采。
       小艾没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当妈的样子。小艾站得远远的,眯着眼睛,不停地捋头发,尽情享受着一个中年妇女对待独子的款款深情。你们就叫吧,叫得再响也轮不到你做我的儿媳妇,咱们家田满可看不上你们这些疯丫头。
       小艾当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满的事告诉乔韦。但就在宁海路和颐和路的交界处,乔韦把他的自行车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面无人色。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心知肚明了。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交通警,他歪着脑袋问乔韦:“这个好玩吗?”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脸来。“关你什么事!你们家夫妻不吵架?”交通警望望他俩,又望望自行车,想笑,却绷住了:“吵。可我们不在大街上吵。”“那你们在哪里吵?”“我们只在家里吵。”“这个我会。”小艾伸出一只手,说:“给我钥匙。——我们现在就到你们家吵去。”交通警到底没绷住,笑了,替他们把自行车挪到一边,说:“差不多就行了,马上就下班高峰了。”
       下午第二节课的课后,小艾收到了田满的短信,他想在放学之后“和妈妈一起共进早餐”。你瞧这孩子,什么事都粗枝大叶,“晚餐”硬是给他打成“早餐”了,将来高考的时候怎么得了哦。愁人哪。见面之后要好好说说他。
       还在老地方,田满没等小艾坐稳,便小声说:“妈,我又有了一个妹妹。”噢——又有妹妹了。这小艾从田满的脸上看出来了,这个“妹妹”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艾突然就感到有些不自然,她吃醋了。也许还有些后悔。当初如果不给他“当妈”,田满会不会追自己呢?难说了。
       小艾板起面孔,问:“叫什么?”“Monika。”——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国际化的道路。“恭喜你了。”
       田满想说什么,小艾哪里还有听的心思,她瞄了一眼田满,田满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脸的忧郁。看起来十有八九是单相思了。
       “我妹妹——”田满刚要继续说,乔韦就闯进来了。田满丢下薯条,吮过指头,刹那之间就恢复了大明星的本色。神情不屑,问小艾:“谁呀?”
       小艾没好气地说:“你爹。”
       田满右边的嘴角缓缓地吊上去了:“我和我妈吃饭,没你的事,给我马上走人。”
       乔韦理直气壮:“我和我老婆说话,没你的事,你给我马上走人。”
       田满站起来。乔韦也站起来。
       小艾也只好站起来说:“你们打吧。什么时候打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也就是两三分钟,田满和乔韦一起走出来了,肩并着肩,说:“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后来的日子里小艾只在上学的路上见过一次田满,一大早,田满和篮球队的队员正在田径场上跑圈。小艾犹豫再三,还是立住了,远远的,站了十几秒钟。田满的样子很不好,耷拉着脑袋落在队伍的最后。在跑道拐弯的地方,他们相遇了。相隔了起码有100米的距离。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田满并没有挥手,小艾也就没有挥手。
       小艾掏出了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问问。想了想,最终还是她的骄傲占据了上风。却把她的短信发到乔韦的那边去了:老公,儿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谈谈?
       乔韦回话:还是你谈吧,你是当妈的嘛。
       小艾没跟田满谈。小艾一厢情愿地认为,田满在“三八”妇女节的这天会和她联系。“三八”节是所有高中女生最为重大的节日,不少女生都能在这一天收到男士们的鲜花。一个高中女生如果在情人节的这一天收到鲜花,它的动静太大,老师们,尤其是家长们,少不了会有一番问。“三八”节就不同了,手捧着鲜花回家,父亲问:“哪来的?”答:“男生送的!”问:“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节嘛!”做父亲的这时候就释然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完了。
       可是小艾的“三八”节平淡无奇。依照小艾的眼光看来,“三八”节是她和田满最后的期限,如果过去了,那就一定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满,一家三口顿时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厉害,厉害啊!
       田满的出现相当突兀,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夜间零点十七分,小艾已经上床了,手机突然蠕动起来,“咣当”就是一封短信,一道行动指令:“嘘——走到窗前,把脑袋伸出来,朝楼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脑袋,一看,路灯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个鸡窝头。那不是田满又是谁呢。田满并没有抬头,似乎还在写短信。田满最终举起了手机,使用遥控器一样,对准小艾家的窗户把他的短信发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娇的三个字:妈,过来。
       小艾喜出望外,蹑手蹑脚的,一直走到路灯底下。田满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灯的杆子上,两只手都放在身后。他望着小艾,在笑。小艾背着手,也笑。也许是因为路灯的关系,田满的脸色糟糕得很,人也分外地疲惫,的确是瘦了。小艾猜出来了,她的乖儿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妈这里寻求安慰来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不过田满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变戏法似的,手一抬,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一束花,有点蔫,一直递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犹豫了片刻,接过来了,清一色的康乃馨。
       “近来好不好?”小艾问。
       “好。”
       “Monika呢?”小艾问,“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满说。田满这个晚上真是变戏法来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张相片来了,是一个婴儿,混血,额头鼓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谁呀这是?”小艾不解地问。
       “Monika。我妈刚生的,才四十来天。”
       “——你妈在哪儿?”
       田满用脚后跟点了点地面,说:“那边。”世界“哗啦”一下辽阔了。田满犹豫了片刻,说,“我四岁的时候她就跟过去了。”
       小艾望着田满,知道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小艾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小艾望着手里的康乃馨,不停地点头——“花很好。妈喜欢。”
       小艾就是在说完“妈喜欢”之后被田满揽入怀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点准备都没有。田满的举动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开。但是,小艾没有,反过来就把田满抱住了。小艾的心中涌上来一股浩大的愿望,就想把儿子的脑袋搂在自己的怀里。可田满实在是太高了,他该死的脑袋遥不可及。
       深夜的拥抱无比漫长,直到小艾的后背被一只手揪住了。是小艾的父亲。小艾不敢相信父亲能有这样惊人的力气,她的身体几乎是被父亲“提”到了楼上。“你放开我!”小艾在楼道里尖声喊道,“你放不放开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间吓人了,“——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
       邵孤城摘自《钟山》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