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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夜奔
作者:渝 李

《青年文摘(彩版)》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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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的你,耳朵盛满风雨
       关于你,我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
       从1999年冬,那个下大雨的夜里。那一夜,你从皖北一个小城的长途汽车站打来电话,你说,还有五分钟,去往川南的车就要出发。我这边下着大雨,你那边是夜风凛冽地呼号。我听了很久才明白你说的不是旅行而是离开,你辞了学校的工作。所以我问你:“你准备去那里干什么?”
       
       “找人啊,算是投奔别人吧。”“什么人?靠得住吗?”
       “嗯⋯⋯怎么说呢,一个朋友吧,”你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别担心啦,是我男朋友。”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但你说,快开车了,便挂断了电话。
       我一夜无眠。天刚亮,我直接到车站,询问去川南的列车消息。
       雨已经变得轻而细,路面有些湿滑。我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车,但我没想到,沅湄会在这个时候撞上来。我的车拐出一个巨大的S形,撞上安全岛的灯柱,我被甩了出去⋯⋯
       我醒来已是午后。那个女孩,沅湄,守着我。她的样子,像你。我托她打探由此去川南的火车时刻表,她在一张A4的纸上把这些信息都归纳好,用漂亮的柳体,纤柔、飘逸,和你一样。
       1999年冬,这个如你一样的女孩,她让我那么深地想念你。
       再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是第三天的黄昏。你声音沮丧:“泽川,能寄点钱给我吗?钱包丢了。”我让沅湄帮我把钱寄去。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拨你手机,你已关机。可我还是每隔半个小时就拨一次你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发短信给你。
       沅湄整夜照顾我。她温柔却肯定地说,“你一定很爱她。”我无法作答。手机突然响起,我劈头就问:“你怎么样了?”你说你已经顺利到达,要赶紧去找他,你手上有他的地址和照片。
       “照片?你没见过真正的他?”
       “我们在网上视频过,”你满不在乎,又说,“我们心灵相通,他说会照顾我。”
       你在那一刻显得如此不可理喻。你对爱情的期望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样卑微这样低下?1999年冬,你的又一场夜奔。如从前许多次一样,你轻轻地切断了电话。你从不理会我的伤心,从不。
       你的投影荒凉,
       衬出这明媚春光
       2002年初春,你消失两年以后。
       沅湄毕业了,和我住在了一起。三月,我带她去参加俞巍的订婚仪式。沅湄很高兴,喝得有点多,我们叙旧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是彭泊第一个提起了你,和我一样,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好像大前年冬天张行碰到过她一次,一个人,说是旅行。”
       “那个北京导演呢?没跟她一起?”
       “早分了,后来听说去哪儿教书,和一个什么老师在一起。”
       “喂,泽川,凉舟联系过你吧?”
       你联不联系我,又如何呢?1998年的夏天,大三结束,我们仿佛有过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之后,你突然之间就变了,留下一封信给我,说你要去北京。
       后来我们忙着毕业,听说你去了香港。后来我们忙着工作,听说你又回内地发展。后来,1999年秋,你给我打电话,说你一切安好。
       我请求你回来。你说你在皖北一个小城的民办小学里当代课老师。因为你喜欢那里的一个美术老师。
       你每一次的出现和消失一样,都那么不经意,却又如影随形。你是我回忆幕布上清晰的投影,因其清晰,又那么独自荒凉着,只衬出这明媚春光里,我的想念那么苍白可笑。
       蓝色影像,年华断章
       大三的那个夏天,我夜夜梦到你。
       我梦见第一次见到的你,在高中那所学校,你坐在台阶上啃一块三明治,腮帮子鼓起来像小金鱼,你吮吮手指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包装袋丢进我左手的簸箕,然后冲我行了个童军礼,走开。
       你是任性又乖张的,你漂亮,学习好,追求者无数。彭泊写情书给你,你看也不看退回来,他追得急了,你跑到我们班,把一堆信塞回他手上,他不接,你便让信掉在地上。我从你身边经过。我指着地上的信对你说,请你,捡起来。你被我记录下来,扣掉两个操行分。你有两年时间看见我总是横眉冷对,但你与彭泊却成了好朋友。直到我们和俞巍一起,考进G城同一所大学,你才肯和我说话。然后,我们几个形影不离。
       有时候,我又梦见大学时候的你。你来我宿舍楼下,抱着一臂的白兰花。唯有一次,我梦见盛夏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们要离开G城去实习,毕业的忧伤好像提前来袭。那天彭泊喝醉了,抱着你狠狠哭。你打电话给我和俞巍,俞巍送彭泊回去。你说想到外面走走,我陪着你。
       我们沿着江堤走了很久,那一路溢满了栀子和茉莉的香。你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我说票定在两天后的清晨。你突然哭起来的时候我抱住了你。我们开始了一段发酵很久的爱情。
       周末我回家,在江北的一个老旧小区,你居然坐了两个小时的公车,过江来找我。那天我们在秋千架上都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夜幕一点一点降落,花草都静寂下来。我们在夏虫的唧唧声里亲吻。我的心跳乱成一团,原来太幸福的感觉,也可以叫人手足无措。
       我上楼拿背包,打算和你一起回学校。你在楼下发信息给我,让我在家休息,明天一早到学校去送我。那一夜,我兴奋得一直收拾行李到天明。
       你却没来送我,此后很久,你没和我联系过。门卫交给我你的信。你解释得轻描淡写,你说要去北京,你说你将要奔赴的,那才是爱情。而关于我们之间,你不给原因。
       开始得隐约,结束得决绝。那一段我始终藏在心底,不告诉彭泊,不告诉俞巍。你是我会错意的一段文字,是我青春年华里的一个断章。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从未跨过朋友到恋人的距离。七年,从未。
       蛛丝结,尘芥劫
       周末在家里烤肉,叫上俞巍和彭泊他们。沅湄爱和俞巍的未婚妻柯葭玩。那段时间柯葭正打彭泊的主意,要给他介绍一个警察姑娘。再次聚会,柯葭就把赵媛请了来。她们三个女人在屋里闹得翻天覆地,我们三个大男人去楼下大排档喝酒。酒喝热以后,我问彭泊怎么样。彭泊讷讷不语。俞巍一针见血地说,傅凉舟不会回来了,彭泊,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她是游戏惯了的,她说爱一个人,背上背包就能走!你等不来她的。 后来彭泊就和赵媛约会了。如果不是你的消息,现在的我们,又会怎样?
       2002年年末,我收到一笔汇款和你写来的信。信里说:
       泽川你好:
       首先我要谢谢你在三年前那天夜里,关心我,劝导我,给我寄来钱.让我有勇气走到今天。
       我明白大家都怎么看我,说我去北京追一个三流导演,是为了当明星。其实那时候我也骗了你,我投奔他,不为演戏,不为出名,而且,我也不爱他。我的离开,原因已经无须溯及。一切错,都在我。
       我至今仍感激那个男人。在北京他帮助我,给我信心,劝我回到G城。所以我回来,而你们毕业、工作,我站在你们之外,怎么也不敢走近。后来我骗了爸爸,说要到皖北的小城里去教书,事实上是我去北京之前,在旅途中遇见了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那个美术老师。
       我别无选择,我再一次离开G城奔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泽川,你怪我固执任性不自珍自爱吗?是的,我也曾这样痛恨过我自己。那段时间里我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去学校里找他,他不敢出现;我打电话过去,一个女人张口就骂,她是他老婆,我愧恨难当。我身在异乡,真的是走投无路。学业中断,找不到工作,没有朋友,不敢和家里联系,又没脸回来找你们。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网友,他说可以照顾我。你知道的。那个冬夜,我在车站给你打电话,我再一次选择奔向他。我骗你说需要路费,事实上,是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我可以照顾你,但不包括你和别人的孩子。
       我在川南那个小城的车站里又冷又饿,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是真的,你的声音好温暖好熟悉,那一刻,我想要活下去。
       我拿着你给的钱去做手术。然后我见到了他。那么多场满怀期待的夜奔,那么多次失望,我已经变成一个对爱情再无憧憬和要求的女人。他是一个货运司机,真实的他比网络和照片上更老、更丑,脾气暴躁,还动手打人,他关住我,断掉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折磨我,看我痛哭,以此为乐。
       泽川,那段日子我身处炼狱。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愿意回到那个盛夏的星夜,秋千架上,在你吻我的时候,化成石。
       好了泽川,与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我再也无法担负悔恨和思念的折磨。但是请你不必担心,我从那个小镇逃出来,已找到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我有能力归还欠你的钱了,尽管我知道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个⋯⋯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了我满腮。傅凉舟,G城的这个冬天,因为你,众神掩耳,风雪覆盖大荒。纵我爱你这么多年,我无力助你,避开这劫,解开这结。
       俗世之暖,你只是彼岸
       年后,俞巍结婚了。酒宴上我和彭泊都端起酒杯,敬缺席的你。那天晚上我们闹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早上起床,天空还是鱼肚白。我合上门,去禾记买猪肝粥和蟹黄包。回来时,远远地看见沅湄站在阳台上冲我招手。我站在楼下,突然涨满了心疼,我回她微笑,抬起手示意她进屋去。朝阳里沅湄的脸光洁鲜亮,她笑着喊:“你快上来,蛋煎好了——”多么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平凡岁月里我们能有多少这样的心安与欢愉?凉舟,我对你的纵容和等待,好像已经太多太久。
       2003年春,我回沅湄家乡,拜会长辈,寻亲访友。不在G城的日子,彭泊发来短信,说他有了你的消息。无论如何他要去找你。这么多年,他对你从未改变过。他不像我,贪求这俗世之暖,在三千多夜的辗转后,终搁置你,在彼岸。
       时光菲薄,
       迷宫里我们错身而过
       2004年秋冬之交,我结婚,彭泊是伴郎,他在婚礼以后拉住我说,能不能随他一起去看看你。
       我们驱车三天两夜,在滇南的小城,躲在车里,远远看着你。那是真的,真的是你。可那又是多么不像你。
       你穿着一件肥大的普蓝色外套,肮脏黑裤,半捋着袖子,蹲在寒风刺骨的街边,为大排档里的食客们洗碗。你的那双手,那曾经温柔地抱着白兰花的手,在油污里起伏,像白兰开败。我不敢走近,我害怕的是这一碾就碎的时光,我害怕令你看见,你自己的荒凉。
       后来我想起彭泊说如何寻找到你,我的心乍暖乍寒,如染风疾。
       2003年春,彭泊收到一封信,那是像你的柳体,除了和我的一切,你的行踪和际遇,都写得很详细。当然,那封信不会来自于你,彭泊不明白,但我看着沅湄的睡颜,我明白。
       彭泊抛下所有,从皖北到川南,一条线路一条线路,打听你的消息。他风餐露宿,他马不停蹄。若你不出现,我怀疑终其一生,他都会这样寻找下去。
       爱情总是这么玄妙的东西,错综纠葛,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有缘的人得而穿越,无缘的人身陷迷途。
       以爱封缄,以此为结
       关于你,我要以什么作为结束?
       与彭泊分手后,赵媛在俞巍与柯葭的相册里,看到了他所喜欢的,你的照片。这个做警察的姑娘,突然想起发生在1998年夏天的某件旧事。
       1998年夏的一个雨夜,江北片区某值班室里,坐过一对相拥痛哭的父女。隔日清晨赵媛上班,看到案情描述:江北某小区某烂尾楼里,在校女学生遭遇抢劫施暴。你的名字和照片,赫然在目。
       在那个燠热的夏天,你离开我,匆匆奔赴北京。你退学,你消失,从此开始颠沛流离,你以为,今后的爱情,也不过就是勉力求全。但你错了,你应该在我怀里哭泣,而不是独自走开。可是,我明白的,我明白你。你要强过,你张狂过,你有一个骄傲女孩子受伤后,条件反射的自保。
       你的生命中,有过多少次与寻爱有关的夜奔?你受过多少次伤害,多少次一再降低对爱情的憧憬和期待?你希望以那些不管真实或虚假、长久或短暂的温暖来抚平伤口,可是当你在那些下大雨的黑夜里,惊惶失措地投奔一个又一个全无了解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肯回头,让我告诉你,我在这里。
       当然,我知道你并不是没有回头,你有了荒谬错乱的经历,你也曾再次回头。只是,这一次,我不在原地,我错过了你。
       在赵媛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后,沅湄哭了。她告诉我在俞巍婚礼后的清晨,我去禾记买粥,你来到我家,你怀抱最后也是最盛大的希望,来告诉我你的归来。可是,当你看到沅湄站在阳台上向我招手的样子,我眼里那平和温默的目光时,你停住了脚步。你不忍心,将那种幸福打破。
       夜奔,通往幸福的方向
       我们的青春年月就这样安静又残酷地变换了模样,也深爱,也剧痛,但最终淡淡收场。只是我那么惭愧。你写信给我,是希望我能找到你,至少是试图去寻找你的吧?而我令你失望,我没有彭泊的坚持与勇敢,我畏缩在这里,贪恋好风好雨。
       唯一令我心安,是彭泊带着你离开滇南、远离G城,你的故事,对他来说都只是曾经。在你生命中那么多场夜奔里,他是你唯一未曾选择的方向,所幸你终未错失,这通往幸福的方向。他在很久以后寄照片给我们,是你们的合照。照片上的你穿蓝色长裙,比以前胖了,笑得很灿烂,和1998年那个夏夜靠在秋千架上的你,一模一样。
       陈振明摘自《南风》200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