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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事]从《读书》到《万象》
作者:李怀宇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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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的一天,几个读书人聚在陈原(1918—2004,出版家、语言学家)的病房里商量办一份杂志。大家觉得“噩梦”醒过来之后该有一个园地,让读书人抒发他们的情怀,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呼唤被压抑或被歪曲了的良心。这一年的4月,“以读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杂志”《读书》创刊,创刊号上发表了李洪林的文章《读书无禁区》。陈翰伯、陈原、范用、冯亦代、史枚、倪子明、丁聪等屡经沧桑的文化老人,为这份杂志重新焕发着青春的激情。一年后,沈昌文进入《读书》编辑部。
       记者(以下简称“记”):现在谈到上世纪80年代读书和思想界的历史,少不了要谈《读书》这本杂志。许多人都会说,你编的时候是最好看的。
       沈昌文(以下简称“沈”):《读书》是这样的,我是躬逢其盛而已。《读书》创办的时候,我还在干别的。一直等到1980年四五月的时候,我才加入《读书》杂志。《读书》杂志已经出版了一些时候,我们那个年龄大概都算是“工作需要”吧。(笑)当时,陈原他们一些老人家已经把《读书》办成了。我只不过是接过手来,按照他们的路子走。我并不是很有文化修养,不是很干练。我的长处就是很“听话”,那些老头讲什么,我就做什么。“听话”听到什么程度呢?最后是老头不讲,我也知道他大体什么意思了。或者讲一句话,我就知道他大概要说什么了。陈原老喜欢讲外国话,他的外国话大概就几个词,我就知道老头要说什么了。当然老头就很得心应手了。《读书》杂志的创意等等,我都没有怎么出力。(笑)
       记:当时的《读书》编辑部,好像一些编辑都不是高学历,吴彬原来是工人,赵丽雅原来是卡车司机,后来都成了知名文化人。这种风气是怎样的?
       沈:当时《读书》奉行一条“干部路线”,这条路线现在当然不能用了,就是要“好人家”出身,要知识分子家庭、文人家庭。这样,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很多文人。比如吴彬,她刚开始就叫我们叔叔阿姨,因为她是吴祖光的外甥女,在吴祖光家里长大的嘛。比如赵丽雅,她从小跟祖父母长大的,受了熏陶以后,能够写一手好的毛笔字。写信都写得很好,写信的语言都不是工农兵语言,而是地道的知识分子语言,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地道的“腐朽”的知识分子语言,这个在一部分知识分子中很受用,她给金克木教授、张中行先生写信,特别是张老,觉得很难有一个编辑能够这样给他写信。张老还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名字就是《赵丽雅》。当时也招了一些有高学历的,反而在编辑工作上没有成就。这是当年《读书》一个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地方,今天当然用不到了。
       记:这些人国学的功底深,西学方面有没有这样的人才?
       沈:西学方面没有找到人,主要依靠外边的,冯亦代、董鼎山这些西学的专家。当时的大知识分子也没有什么事情,他们也总来我们《读书》杂志看看、聊天,他们也很需要那种氛围交流,大家谈得来。
       记:这种风气很重要,梁思成林徽因的客厅、“二流堂”、王世襄的芳嘉园小院、黄永玉的“万荷堂”都是这样。大家不是同一个专业,在一起交流,有一种大的文化观念。
       沈:重要的是,要有思想要交流,我们就是不断地搜集研究这些事情,然后才想出一个题目来。所以,到现在我还欣赏,文化工作思想上要有一个这样的观念,要尽量吃饭、尽量可以说坏话,然后用不用稿子就是你的事情。这样,就比较容易成功,容易在圈子里树立影响。比如金克木教授,那都是几十年不说话的知识分子,到了这个氛围里就说话,他说起话来简直是不得了,聪明到什么程度啊?都握手说再见了,他还要说15分钟,至少15分钟。因为他的聪明用不完啊,是在肚子里东西太多,憋了很久。所以,跟知识分子特别是老知识分子打交道,必须采用这种松散的模式,三联书店的编辑必须要有这样的能力。
       记:现在文化界多是同专业的人在一起,很少不同专业的人在一起,吃饭啊,聊天啊。这一辈人好像越来越没有这种观念了。
       沈:这个我倒是觉得遗憾,我觉得特别是做出版的更不能专业分工。要善与人同,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交往。而且要自己甘心处于为人服务的状态。比如听大家讲话,谁说了一本什么书,我明天就要想办法找到这本书,跟他说去。赵丽雅最有这个本领了。这样子,完全不考虑目前的功利,都是为了长远的教化。对于出版来说,我还是相信,最根本的,编辑要跟作者有一个长远的交往、文化上的认同,中外都是一样的。我在这一方面比较薄弱,不如赵丽雅他们,但是我也很努力。尤其是现在,比如明天我要跟一个作者吃饭了,我要马上查google,网上去查查他最近的想法,这样谈话才有共同点。拍马屁也能拍到点子上啊。(大笑)
       1954年,一位出版老前辈曾彦修,是你们广东来的大领导,他曾当过南方日报社长(1950年~1952年),我是他的秘书。他教我们“以文会友”,我一直受用,做编辑就要“以文会友”。你肚子里没文,作者就觉得跟你没有意思。你送他什么他都不高兴,就不如送他一本书。他真想看到一本书,他想看的但是买不到的,十几块钱比你送他一个花篮甚至别的好多了。文化人啊,都不计较这些事情,要在文化上有认同。1957年以前,那些老前辈在一起聊天,聊的都是“以文会友”、“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作家是衣食父母”、“拿来主义”这些话头,聊到的作家学者都是陈寅恪、陈登原、陈达、张荫麟,陈岱孙、吴文藻这些人。这些话头,我天天耳濡目染。可惜到了1957年话头都给打断。20多年过去,基本上还是这么些人,又借着《读书》杂志把话头接上了。
       记:当时《读书》杂志汇集了各种流派不同的意见,而不是办成小圈子内的“同人杂志”,你又是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呢?
       沈:那些老先生非常注重各种流派的交流,不同的言论可以在一个杂志里进行讨论。我在《读书》杂志里边有一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就是远在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老师,看了我的文章给我反映,我觉得他的反映真好。所以,我对每一期的读者来信都非常注重,我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读者来信,看看读者有什么反响。这些读者中,有的可能是甘肃某一个县的中学老师,而我在北京的大机关里,以前根本不会在意他们。但是后来看了他们的来信发现他们的思路跟我们很合拍,大家容易取得共同认识,这样的来信我还保存很多很多。有时间的话,我还想重新整理,现在没有时间。
       抱着开放的心态,《读书》注意介绍海外、港台的文化现象和思想。在1985年第11期《读书》的编后语中,沈昌文说:“我们希望读书界、理论界、文化界有一个开放气氛,其理在此。开放以后有了不同的看法怎么办?讨论、分析、研究就是。”同时,沈昌文善于将《读书》杂志的资源转化为三联书店的出版资源。
       记:你有时间的话,把跟这些人的交往再写一本书,不要只出一本《阁楼人语》哪。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很多搞外文翻译的,把外国的思想介绍到《读书》杂志里。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沈:外来的东西的开头真正得益于冯亦代先生。冯亦代先生是真正的外国通。他了解美国,写过很多东西,他本身也有很多研究。并且,他善于启发别人来做这些事情。更主要的是,他给我介绍朋友,于是就开了很多专栏。后来,朋友约得多了,一直影响到我们的图书。举个例子,比如《第三次浪潮》,我跟韩素音一起吃饭,我一点没有想起来要跟韩素音谈书。我就问韩女士:“我马上要到美国去访问了,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啊?”韩素音当然指点我,说:“你注意,第一要衬衫,第二要皮鞋。你不要以为披在外边的衣服要像样子,但是美国人最看重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的衬衫和皮鞋,这是身份的标志。”就在那次吃饭时,她跟我讲了,美国出了一本书叫《第三次浪潮》,出版以后很有影响,大家都惊讶了。我们决心由此突破,大力引进新思潮。
       从《第三次浪潮》开始是美国新思潮。后来,我接受了一个思想,这个思想现在对出版界还是有用,就是我们要研究这个新思潮的来源。因为,中国目前还处于很多新思潮的前身,别说十几年前。所以,我们中国的问题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觉得太远不可及了。像现在考虑新左派的观点一样,我对新左派观点也很佩服了,但那是在美国,资本主义发达了,自由主义变成了一个普遍观念了。任何一个观念都有错误的地方,社会上普遍自由主义观念占统治地位的时候,新左派思潮应该说是很有作用的。这个观点也是在很多老人家的启发下,我才开始做。一开始是房龙,房龙一下子轰动了,一本《宽容》出来,一印便是15万册。现在遗憾,三联不印房龙的书了,都给其他地方印了。我记得《宽容》有10个译本。他讲的都是资本主义中期的事情,对中国还特别有用。可能在美国已经不需要讲“宽容”了,如果讲“不宽容”反而可能还能引起注意。对于中国,尤其是当年,特别有用。
       记:你们那时候已经想到,三联书店借助《读书》杂志这个平台发展出版事业了?
       沈:对。主要是跟《读书》杂志连在一起,就是这些人,这些作者就是《读书》的作者。所以我现在还是主张,出版社要办杂志,通过杂志了解思想界的脉搏,最主要知道脉搏,很多事情就可以做。当然,要有上面掌权的一个集团,这个集团要把上面的精神跟各方面的思想协调好。然后出书,我们很堕落的思想是,看了我的书以后怕产生很激烈的冲突,怕产生很危险的思想。就让他去产生吧,你不要介入,你介入就很麻烦,我为了保全我的帽子,为了保全我的看法,这是我当时的“反革命策略”。(笑)我经常告诉我们的编辑,最后的结论你不要下。我们只提供一个历史的背景,告诉你历史的经验。因为在中国编刊有一个好处,中国发展得比较慢,历史经验太多了。而且我发觉,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做的事情都是各国做过的,很少有没有做过的。一直到现在,传统思想、国学等等,尽管外国没有国学,没有这么严重。但是房地产,你去查外国的历史,都是外国做过的,都有城市改造、环境等问题,我们要吸取这些东西。那么,我们出版界就是要提供一种氛围,提供一种材料。可以作结论的作结论,但是尽可能不要作结论。因为你要相信,别人比你聪明,读者比你聪明。我们做编辑的可以不怎么介入,能介入也不要介入。这样人生的乐趣也在于此,太介入就太烦恼了。(大笑)
       1994年,沈昌文、吴彬、赵丽雅、陆灏协助辽宁教育出版社策划了“书趣文丛”,署名:“总策划:脉望。”1996年的一天,在上海一间咖啡馆里,沈昌文、陆灏、陈子善和辽宁教育出版社老总俞晓群聚会。陈子善从书包中取出几本上世纪40年代的老《万象》。沈昌文说,我们何不承继前贤,老店新张?便有了后来的《万象》杂志。
       记:你从《读书》退下来以后,《万象》是怎么一回事?
       沈:《万象》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1996年1月1日,早晨9点钟,人事干部打电话给我说,说我已经在昨天下午退休了。退休了以后,我对《读书》还感兴趣,没死心。我要求还管《读书》,领导开始还同意。1996年以后,我还管一点《读书》。但是很快没多久,领导上就宣布了一个决定:退休的不再担任政务,除了政协委员等等。于是我就任何职务都不担任了。这样我就又想做一个杂志。
       我在编《读书》的时候,一直对《读书》有一个想法。《读书》在当时老前辈定的是思想性的刊物,特别强调思想性。因为当年也是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之下,而且陈翰伯、陈原都是非常有思想的。那么,我的兴趣不在思想性,而在趣味性。我想做趣味性的,而又比较能登堂入室的趣味性。上海有两种趣味性,我13岁在上海做学徒,就是在柜台上看小报长大的。小报看看没有味道,我才开始注意柯灵先生主编的老《万象》,那个时候已经停刊了,但是在马路上还可以买到旧的刊物。特别是我的老板的弟弟去世,留下来不少好的《万象》。我经常看,是店里唯一喜欢这种东西的人。
       退休以后,没有事情了,我跟柯灵又比较熟,老去拜访他。于是谈起《万象》,想复办。当年,我记得李欧梵谈过,他特别赞成。他熟悉上海文坛,他特别赞成恢复,我就把他请来(当顾问)。当时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俞晓群给予财政上的支持。恢复了以后,我就没有管,完全是陆灏在管。
       记:为什么会想到让陆灏做呢?
       沈:他是《文汇读书周报》的编辑,我们就认识了,觉得这年轻人谈起《万象》的想法很不错。有偶然也有必然。
       记:很有意思,出版是辽教,陆灏在上海,你又在北京。
       沈:我不看稿子,都是陆灏他们在搞。开始每期给我一份校样,现在没有了。排校全在上海,辽教很重视。
       记:我现在每期都看《万象》。《读书》大概一年买一期。
       沈:那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小资。(笑)
       记:我觉得《万象》还不是小资,是遗老遗少。(沈昌文大笑)《万象》有一个特点,看起来很多东西都是老的,但是写的人受过西学的教育,懂得西方那一套,因此写出来的文章中西结合得很好,有趣味性。
       沈:对于这一条我总是奉劝。你是从广东来的,我特别可以说说。中国要特别注意海外的东西。中国(大陆)的发展比西方落后,包括比我们自己的台湾都落后。我做出版的,我很清楚,台湾出版走过的路子,我们现在正在走。这几十年,没有人比我清楚啊,我每天看台湾报纸,每天研究台湾文化情况。他们走过的路子,我们不可避免地一定要走。所以,海外的作者经常有一些思路值得我们借鉴,并且海外的学术机构也没有像我们这样多,写纯学术、看不懂的文章是没出路的,所以他们比较讲究可读性。这是陈原在世的时候跟我说的,一千次都有了,总是问我有没有做到readable(易读)。如果没有做到,他觉得简直很难,思想不可能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