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人物]站在橡树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者:吴志菲 余 玮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舒婷《致橡树》
       自幼跟着当外交官的父亲东渡扶桑说着日语长大的“雪子”,19岁就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的才女,与大作家萧乾相濡以沫45年中有22年抬不起头来的“臭妖婆”,因准确严谨的翻译风格被誉为“一个零件也不丢”、且曾获得日本外务大臣奖的翻译大家……这些生命片断或重叠交织或断断续续地闪现的各种角色的镜头,无论怎么拼接都无法将其在眼前的这张脸上得到印证。
       “雪子”与“乐子”结为红颜知己
       往事对于文洁若来说,也许就像她家中书架上堆积得高高的书,落满了灰尘,很少去整理,也很少去翻看。“小时曾听父亲说,文家最早是从江西迁到湖南,又从湖南迁到贵阳的。到我父亲这一辈,已是第7代。”
       光绪乙亥年,文洁若的祖父文明钦告别了妻子和一双儿女,只身从贵阳起程赴京应考。光绪己丑年,也就是他来到北京的第13年,考上了进士,并赴广西任县令,后又在山西任过县令。辛亥革命后,文明钦携家带口迁到了北京,准备在天子脚下颐养晚年。安顿下来后,他开始为两个儿子张罗婚事,长子文宗沛娶了当时著名的画家姚茫父的女儿姚銮为妻,次子文宗淑(又名宗淑)娶了万佩兰。姚、万两家都是文家的故交,其中文宗淑就是文洁若的父亲,美丽的新娘子万佩兰是文洁若的母亲。文宗淑与万佩兰的感情并不好,万佩兰性格开朗,心境也高,而文宗淑从小被父亲娇生惯养,性格清高自大,还有些暴躁,而且十分重男轻女。
       文宗淑古文的底子很好,读书也努力,23岁时高等文官及第,开始远赴日本任外交官。文宗淑工作兢兢业业,公使、大使换了好几个,他却连任18年。文洁若有4个姐姐、2个弟弟。1934年,文洁若等姐弟被父亲接到了日本。
       1950年,文洁若从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考入三联书店当校对,几个月后调到刚成立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萧乾也调了进来,虽然文洁若在高中时就被他的小说《梦之谷》深深打动,但从未想过能与他有一天会走在一起。
       第一次注意萧乾,是在文洁若做工间操的时候,已近中年、略微发胖的萧乾正在做着一个弯腰动作。萧乾在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双手越过微凸的腹部去触及地面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吃力的样子让文洁若发笑,而文洁若发笑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她今后爱上的男人。
       1953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的文洁若修改俄国小说《百万富翁》译文时遇到了难题,就拿着译稿去请教。几天工夫,萧乾就干净利落地把修改稿交给了她。漂亮妥帖的译文和他的才情让文洁若深深折服。“他是作家,能用最恰当的文字表达译文的意思。”
       萧乾的才华和胸怀吸引了文洁若,他们从文字开始相识,又开始相爱。在隆福寺炸灌肠的小摊子上和吃油爆肚的小棚子里,他们彼此讲述倾听各自的童年。文洁若和萧乾的年龄差了一大截,可是在讲述和倾听之中,他们发现了相互间共同的地方。
       萧乾告诉文洁若他的小名叫“乐子”,文洁若告诉萧乾,她也有个小名,叫“雪子”。萧乾知道后,在东安市场买了一枚精致的胸针送给文洁若,玛瑙胸针上有一个象牙雕刻的爱神,萧乾在盒盖上写了一句话: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
       一个假日,萧乾带着前妻留下的6岁的儿子同文洁若一起在北海公园划船,被一个同事看见,引起了一场轰动。许多人来劝文洁若放弃同萧乾的交往,萧乾当时在文坛上被批判,政治上已没有前途,而且还离过3次婚,人们告诫文洁若,这是一个不可靠的人。他们的恋情也引来了非议,文洁若说:“当时就有许多人认定是我介入了萧乾和他前妻的生活,导致了他们家庭分裂。”
       
       忠告与劝阻纷沓而来,文洁若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是萧乾的坦率与真诚又坚定了文洁若与他相爱的决心,她相信自己爱的人,是值得去爱的。当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是母亲也表示反对,她说:“你的外公说过,宁可让闺女嫁给叫花子,也不嫁给二婚的,何况又有个娃娃。”文洁若拿出了父母亲当年的结婚照,她对母亲说:“您瞧,当年您和爸爸是郎才女貌,年龄相当,又都是初婚,可是您能说您的婚姻是美满的吗?”母亲就再也没说什么了。经过这场磨难,文洁若与萧乾的爱情更加坚强,两个人终于走到一起了。
       “本来在英国教书的他执意回国报效,却并未被当时的文化界所接受,还不小心撰文得罪了人,所以论名,他当时只是臭名;论利,他更是身无长物。在生活上他又曾有过3次失败的婚姻,当时许多人都劝我不要同他结合,最终我还是决定嫁给他。一天他请我去看一出以成渝铁路竣工为题的话剧,剧中人在台上说:‘我们40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时,他捏了一下我的手,小声对我说:‘我40年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我找到家啦,”今天,文洁若说,她最爱萧乾风趣幽默。
       1954年4月30日,萧乾骑着他1946年从英国运回来的那辆自行车,又雇了辆三轮车,把文洁若的衣服和书带到了他的家就算结婚了,连同院的人都没通知,老朋友严文井送来的一盆月季花成了新房唯一的装饰。文洁若回忆说:“新婚之夜,我还在灯下突击一部等着退厂的校样,不看完不上床,使第4次做新郎倌的萧乾目瞪口呆。”从此,萧乾找到了一个终生可托、生死可共的红颜知己。
       此后的几十年里,两人经常相互校对译文,成了非常默契的搭档。“我从小生活在宗教家庭,自从嫁给萧乾后,他就成了我的宗教。多年帮他抄抄写写,我的文字变得比过去洒脱了,摆脱了年轻时存在的文艺腔,我庆幸嫁给了他。”
       那时的文洁若和萧乾,还常常进行“写作比赛”,在他们摆满了书的家中,有许多作品都是他们自己翻译和写作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又是在这间“作坊”里孕育和诞生的。文洁若说,家中的一切摆设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客厅的墙上挂满了萧乾的照片。这使她的心中减少了寂寞和空荡的感觉。每当写作劳累的时候,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儿墙上的照片,心中会感到平静和温暖,这种感觉外人自然无法体味。
       相差17岁的作家伉俪演绎相濡以沫45年的文坛传奇
       回首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文洁若并不抱怨什么,嫁给了已经离过3次婚的萧乾后,他们共同度过了几年好时光。
       “文革”中,文洁若夫妻分别被戴上“牛鬼蛇神”和“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揪斗,被抄家。“文革”时期的鄂南向阳湖,曾是一片“流放地”。1969年,同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洁若夫妇被“一锅端”地“撵”到向阳湖五七干校十四连。咸宁民风纯朴,老乡们具有朴实、勤劳的传统美德。对他们这些不会种田的所谓“臭知识分子”,都非常热情,并没有歧视、欺生。在向阳湖,虽然前途未卜,但比较之下,能和家人团聚,毕竟多了一份亲情和温暖,而且不至于经常挨斗了。萧乾那时虽已六旬,却有着强壮的外表,他也真不要命地干。在十四连,班排长派活时,总把他当壮劳力使用,于是有了“大力士”的名声,甚至传到了兄弟连。一天下工后,文洁若对萧乾说:“你量力而为吧。这么豁出命去拼,早晚会累垮的。你应该像我这样细水长流地干。”
       不料这话给萧乾同屋的另一位“五七”战士听见,向连部作了汇报。当晚在评比会上,文洁若挨了批评,说她不但自己没有使足力气,还给丈夫出馊主意,劝他磨洋工。于是,只要有苦差事,少不了“大力士”萧乾参与,直到他患上冠心病后才罢休。而文洁若不肯卖力气的罪名传开了,为了堵住大家的嘴,文洁若咬咬牙学会了挑担子。“这本是男壮劳力的活,我主动要求担水担饭,班排长自然也欢迎。从此,议论倒是没有了,但是我习惯用的左肩不久就鼓起了个大疱,后来动手术割除了。”
       
       文洁若到底如愿等来了人生中又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太短暂了,已经迈入人生晚年的萧乾经常闹病。因此,文洁若不得不又过起了以医院为家的生活。为了陪伴和照顾丈夫,她不得不常年睡在医院窄小的折叠床上,不得不在医院的一张又矮又小的木桌上翻译和写作。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很少有时间回到离医院并不遥远的家中。作为一名中外知名的翻译家,文洁若的身上的确有一种执著而纯粹的品质,那是一种令她为之甘愿付出一切的精神追求。
       1999年2月1日,萧乾病逝。文洁若极度伤心,但她依然没有被打倒,“我将不停地写作和翻译下去,直到不能拿笔的时候。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对萧乾最好的怀念”。
       生活不甚讲究的人视翻译和写作为自己的精神食粮
       萧乾在世时,文洁若总是被先生的光环“罩住”,其实她也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学者,是我国个人翻译日文作品字数最多的翻译家。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先后翻译了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三浦凌子等人的代表作,出版了14部长篇小说、18部中篇小说、100多篇短篇小说,共计800余万字。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漫长的编辑生涯中,她编辑校订了150余部外国文学作品,3000万字。做翻译工作,萧乾曾说文洁若“是个讲究一个零件也不丢的人,连原文里的虚词都不放过”。
       文洁若早年在日本就和翻译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天,文宗淑从外面回来,看见小小的文洁若端坐桌前,在临摹一本日文漫画。文宗淑心中一动,他指着书上的日文让文洁若把它们翻译成中文。文洁若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居然完成了父亲布置的作业。文宗淑暗暗吃惊也暗暗欣喜,从此就开始有意地培养文洁若去翻译一些东西。
       1936年,中国驻日大使蒋作宾被撤,文洁若的父亲是这位大使所器重的外交官,也被免职。回到北京后,文洁若的父亲靠变卖东西给子女交学费,曾要求文洁若把一套《世界小学读本》日译本转译成中文。于是,文洁若每天晚上坐在父亲对面跟他合用一盏台灯,历时4年,将共达100万字的10本书译完。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文洁若学的是英语,和英若诚同班。“那时候男同学中英若诚英语最好,女同学中则是我最好。”但大学毕业后不久来到人民文学出版杜,她又做起了日文编辑。
       2000年8月29日,对73岁的翻译家文洁若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日本外务大臣河野洋平在北京向她颁发了“日本外务大臣表彰”奖,以表彰她为日中文化交流作出的突出贡献。老人拿到奖状和银杯时,眼睛湿润了。两年后,即2002年11月3日,日本政府授予文洁若勋四等瑞宝章。
       年近八旬的文洁若,不像一个“颐养天年”的人,似乎有做不完的事。即便是在接受采访时,她也一边整理萧乾的有关文档一边应对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都是别人谈约稿、出书。晚年的她依旧“忙”字当头,衣食简单,惟有时间宝贵。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快言快语,写作和翻译的时候,还是那样忘我和投入。采访中,她总是埋怨手头的事情太多,使人不忍久坐惟恐打扰。她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萧乾的许多文章需要整理出版,萧乾父子通信集需要编辑校对,一部部大部头等着翻译,还有那么多的约稿信和上门索稿者令她应接不暇……文洁若说:“我喜欢这种忙碌,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只要身体允许,我愿意这样忙碌下去。”
       “很多人觉得翻译很苦,可每当我坐在书桌旁拿起笔翻译,整个人就觉得舒服、自在。吃什么反倒无所谓,一碗煮茄子,煮土豆,煮鱼,甚至把米放进锅一起煮,我都可以吃得有滋有味的。”这不正是孔子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么?
       房间里的摆设陈旧而朴素,没有一丝一毫的奢华之气,文洁若的饮食也简单到了极点,一个茄子切了拌拌就是个菜,一袋薯片也能当一餐。文洁若自言个人吃东西很特别,“不吃油,不吃炒菜,吃桂圆对皮肤有好处、吃黑芝麻对头发有好处、黑木耳是软化血管的。茄子也是煮煮,软化血管的;鱼也不炒,就是煮——我是从这些方面考虑。”这些是老人的养生之道。文洁若说,儿女们在国外,自己顾不上想他们,写东西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文洁若在客厅的两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萧乾从青年到老年的风采尽收眼底。“就像萧乾还生活在这间屋子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在一张黑白照片上,扎着两个蝴蝶结的文洁若被俊朗的萧乾拥在怀里,幸福而单纯地笑,很动人。